清明后,忆阳连日阴雨,举目言笑间都氤氲着水汽。
雨幕擦过行人的肩踵,淅淅沥沥洒满长街,燕子呢喃过古城楼,隐没在清江云水之间。
这条江名唤阑江,自景星宫山门下弱水发源,却没有任何阴怨之气,辐射向十洲,一直通到入海口,途经数百个郡县,灌溉无数草木良田,以“清澄如秦台镜,曲折似美人腰”著称。隔雨遥望,仿佛一带瑟瑟青罗。
江畔一处竹林环绕的八角凉亭内,青衣女子斜靠在玄衣男子肩侧,背后蝴蝶骨轻轻开合,浑身止不住打颤,正压着嗓子低声呜咽着。
功法一收,苏倾河猛地甩开晏闻遐的手,眼中大河决了堤,眼泪跟断线珍珠似的一颗颗砸下来,捂着心口连连喘气。
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她用额头抵着亭柱,哽咽着道:“死就死吧,我、我不要解涅槃刺了……”
晏闻遐的手还停在半空,颇为无奈道:“五城十洲多的是想求涅槃刺锻骨之人,甚至不惜性命也要强闯羲凰陵,且知足吧。”
淬体融魂,拔筋抽骨,哪个不比这个疼?何况她本就是一个感官迟钝的活死人,反应居然还能夸张成这样。
苏倾河毫不理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本郡主要回栖梧院,你自己找神器吧!”
晏闻遐淡淡道:“你独自回去,只怕明年的句萌试都赶不上。”
空气瞬间凝滞,苏倾河梗着脖子,瞪了他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事还得从七日前那顿“鸿门宴”说起。
——何止是鸿门宴,居然还是个马后炮!
苏倾河赏完了海棠,填饱了肚子,顺带买了一堆纪念品,拽着顾曲准备回栖梧院的大床上继续躺平,却突然被告知要继续跟着晏闻遐找神器。
她连应付一个路过的妖兽都累个半死,怎么可能自己往火坑里跳!
对此,晏闻遐掂着钱袋,面无表情道:“你出来这趟约莫花了有二三百两银子,非五城之人留住景星宫,日租百两,栖梧院再翻一倍,回去不如连着束脩一并结了。”
“可你之前也没说要收费啊!”
“你问过?”
苏倾河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她一个靠倒卖陪葬品为生的,银子且花且少,怎么可能去补这个天文数字?
“那,还有别的选择吗?”
晏闻遐将铜板整齐排列好,方道:“随本君寻得凄凉筝,前债一笔勾销。”
“……”加油,打工人。
据晏闻遐所说,鬼市主已寻得凄凉筝线索,却要求以仙剑作为交换,十洲名剑大多都是有主的,因此顾曲主动请命铸剑。
苏倾河进了剑炉才得知,凡人铸剑耗的是体力,仙人铸剑耗的是命。
更准确的说,仙家铸剑,其一耗在寿元;寿元耗尽,则以灵力铸之:灵力耗尽,则以血肉铸之。
据说当年铸造“玉京三剑”的那位大能早就化成了飞灰。
……难怪铸剑术会失传!
如今道盟的剑器大多与凡间同样用铜铁铸造,再用灵石加以淬炼,但威力却比不得仙剑。
七日不眠,即便晏闻遐事先渡了内力,顾曲依旧损耗过度,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魁梧如山的身躯好像随时要倾倒下来。
苏倾河没忘了为“情义之恩”刷脸,端去百合甲鱼汤,殷勤道:“顾大哥,这个大补。”
顾曲:“……”补的是肾吧。
总之,顾曲因病假必须留在医馆修养,眼睁睁看苏倾河跟着自家世君大人成双成对出了城,眼神幽怨得就跟怨妇似的。
回到此刻,小姑娘的眼神同样幽怨无比,晏闻遐顿了顿,将余下刻薄的话都咽了回去,问:“引气入体学得如何了?”
苏倾河往远处撤了几寸,警惕道:“你又想干嘛?”
晏闻遐不自觉勾起唇角,掐指拈诀,起身往亭外走去:“看着。”
雨帘在玄金冠上溶曳成烟,飞雾纵流而下,在他四周凝成一个半透明的球形结界,剑首未濡,衣履不浸。
苏倾河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羡慕道:“这是什么?”
“步虚诀。”晏闻遐回到亭下,抬手点上她的眉心,传入一段法诀。
苏倾河很快反应过来,试着将周遭灵气引入丹田,跟着法诀指引,双手结印,虚画了一个篆符。
白光洇开,身侧化出了一模一样的结界,只略小了一圈。
檐雨如绳,苏倾河提着长裙,小心翼翼踏出半步,一点一点挪至青石路上,转了转鞋尖,又仰着小脸望了望天,突然一蹦几尺高,欣喜道:“我也会了!”
不用靠神器,也可以穿着仙女裙雨中漫步了!
亭中,晏闻遐抱臂挑眉:“还解涅槃刺吗?”
隔着潇潇雨幕,他倾绝的眉眼沾了水汽,减却几分冷清,平添几分温柔,好似人间寻常富贵人家的锦衣公子,竟与记忆中那人重合了一瞬。
苏倾河眸光微动,故作姿态思考了许久,才板着脸开口,尾音却止不住上扬:“你下回先教我点别的,我就勉强再……嗯,考虑考虑。”
晏闻遐阖目轻嗤。
倒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将夜,平楚群峰之外,一艘深青色的巨船缓缓驶来,随着靠近,云色也诡异地暗了下来。
船头方小,尾阔底尖,漆黑的桅杆如同一柄长|枪,白帆上画着艳红的“冥”字,半旧的纸糊灯笼在浓雾里泛出青白色的荧荧幽光,伴随着樯橹吱吱呀呀的响动。
楼船停在竹林外,黑雾凝成台阶,船头探出两个无头僵尸,手里举着绛紫色的招魂幡,冲晏闻遐僵硬地行礼。
阴气扑面而来,晏闻遐顶着骤风急雨,连拖带拽将苏倾河扯上了船。
船舱意外的拥挤,冰冷的磷火在空气中轻浮,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鼻腔满是消毒水般的味道。身侧大多是半透明的鬼魂,也有不少奇形怪状的行尸走肉,四肢俱全的二人在其中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苏倾河紧紧抓着晏闻遐的袖子,蓦地感到鼻尖一重,嗅到阵阵恶心的气味。
漏雨了?
仰面看去,只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漂浮在空中,耳朵和鼻子都化掉了,留下几个大窟窿,心脏被剖去,肠子挂在外面,溃烂的伤口上爬满白生生的蛆虫,她以为的“雨点”其实是未干的脓血。
苏倾河两眼发黑,冷不防乱了脚步,被晏闻遐一把拎住。
“出息。”晏闻遐低斥一句,两指翻旋,划下连续不断的焰痕,过处幻象咔咔碎裂,现出原本幽暗的长廊。
长廊尽头,四肢修长的黑袍男子静静立着,容颜隐在可怖的鬼面之下,冷白瘦削的手攥着碎裂成两半的稀有蜃珠,青筋直冒——想必就是鬼市主了。
“你来我这儿,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鬼市主嗓音干涩含怒,仿若裂帛之声。
晏闻遐抛去剑匣,不以为意:“你何曾同我客气?”
鬼市主也不验货,直接将剑匣收入储物戒:“你手下有铸剑的本事却没个用武之地,我这是帮他创造人生价值。”
船舱内陡然响起一声女儿家的巧笑。
鬼市主循声望向晏闻遐身后躲躲闪闪的少女,奇道:“诶,姜三怎么长变了?”
苏倾河倏地探出头来:“本郡主是你祖宗!你们这些眼睛长天灵盖上的大仙是不是只会靠裙子认人啊!”
骂完又火速缩回了头。
不就是和姜三小姐撞衫吗,这个梗还过不去了?
鬼市主从袖底抽出洒金折扇,悠悠一展:“原来是神女,失敬失敬。”
“油腔滑舌。”苏倾河冷哼一声。
鬼市主愣了片刻,转而冲晏闻遐笑道:“企之,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晏闻遐面露不耐:“凄凉筝何在?”
鬼市主让出身后暗道,却并不想放过打趣他的机会,掩扇揶揄道:“用涅槃刺牵着人家又如何,那丫头是个太阴之体,阴阳互斥,你领回去怕是只能当花瓶供着。”
晏闻遐侧目瞪他:“淫者见淫。”
青焰一个接一个点亮,映出绕旋的血色长阶,一眼看不到尽头。
鬼市主撩袍扬袖,一步跃下楼心,笑得愈发大声,回音在半空振荡,好像敲响了破铜锣:“晏宫主英明,倒是我见识短了。”
晏闻遐在苏倾河身侧凝出结界,跟着蹑空而下。
阴风呼啸,苏倾河靠着结界壁,讷讷问:“晏企之,阴阳互斥是什么意思啊?”
晏闻遐眼角微微一抽:“与你无关。”
苏倾河跟着重重一抽。
夭寿了,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晏老五是不是害羞了?
暗道之下别有洞天,冰凌犬牙呲互,正中静静躺着一只窄长透明的冰匣,其中封印着的金筝清晰可见。
一行瑶光雁柱,十三冰蚕丝弦。
感应到神器,芥子清虚几乎要燃烧起来,玉色璀璨,光华陆离,却激荡起体内煞气。
晏闻遐咽下喉头腥甜,走近凄凉筝,蹙眉道:“为何会有封印?”
“是神女以记忆碎片设下的幻境,旁的我也不知。”鬼市主行至他身侧,鼻尖微动,不由嘶声,“这身煞气和我那阴冷地方也差不多了,又动邪门歪道了?劝你少折腾自己,你这身子我可还……”
牢骚话被晏闻遐的眼刀硬生生截断。
鬼市主喉结滚了滚,最终只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怜我好心做了驴肝肺。”
晏闻遐冷眼观察了片刻,指尖燃焰,疾速往虚空某处一刺,霎时流凌翻飞,冻云倒卷,冰匣顶部现出一个狭长的纵向罅隙,淡白的霜雾缓缓流溢而出,令人肌骨生寒。
尚未触及裂隙,便感到强烈的间阻感。
鬼市主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恐怕只有靠神女才能进去了。”
黑雾凝成软榻,他闲闲往上一躺,“我这儿替二位守到五更天,白日的事便交与顾统领了,可别死在里头啊。”
苏倾河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突然腰上一紧,双脚离地,急忙挣扎起来:“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
晏闻遐一手执剑,一手挟着她,不耐道:“你一个人破得了封印?”
苏倾河硬生生收回抬到一半的脚,忍着右掌心不适,鼓着腮帮子道:“晏企之,你要是说‘幻境凶险,不放心我一个人进去’,我也许就没那么想踹翻你了。”
二人身后,鬼市主撑着半边身子,面具下传出一声哑沙沙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