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兄妹两人各自低头办公复习,书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就这样两点一线地过了七日,测验就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里到来了。
不提课业时的丹枫相当好说话,堪称除了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几乎有求必应的好哥哥。
但一旦触及这些方面,年轻的龙尊就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华胥,为什么这个持明的一族之长是他。
站在宽阔的庭院里,兵器架和笔墨纸砚都已经摆得齐整,全程监考的丹枫依旧坐在平日常坐的位置,桌前放着一杯清香淡雅的茶。
梦回当初考级的华胥下意识绷紧了神经,齿关抵咬。
云吟术的考核分为攻击与治疗两方面,枪术则以弓汋作为考核官,切磋到考核官和监考官都满意的情况,才算合格。
而云吟御水她手到擒来,枪法更是丹枫亲授,即便是龙尊近卫里最得信任的弓汋,也被她的神速进步惊得目瞪口呆。
练武奇才,这位素来不多话的近卫首领脸上清清楚楚写着这四个大字。
最后一场,医药方面的测验有些刁难人,是丹枫从丹鼎司亲自抽的考题,除了辨认草药,还得再三息内回答出他手里药材的作用。
“夹竹桃。”“强心定喘,镇痛祛瘀。”
“合欢皮。”“解郁安神,活血消肿。”
淡泊神情里露出些许认可,丹枫低眸看向眼前摆着的药材,目光在其中扫视寻找,又平声问:“九节菖蒲、三七、六月雪。”
背对草药坐在椅子上的华胥不假思索:“九节菖蒲开窍化痰;三七散瘀止血;六月雪疏风解表,舒筋活络。”
青年不语,拿起一截植物根须向她递过。包裹着手套的细长手指首先映入眼帘,其次才是那截干燥的药材,华胥愣了一下,黑眸轻眨:
“……当归。”
“嗯。”
八风不动的龙尊终于露出一点赞许,清隽俊美的面容缓和下来,抿直的唇角微扬:“明日往丹鼎司去,学习随军医术,半月后同我出征。”
站在一旁的弓汋显然有些吃惊,触电般转过头想说什么,又在动作时恍然意识过来,沉默地将头偏了回去,不发一语。
“是,兄长。”华胥毫无抵触地回应了。
相较于躲在庇护下,等待一切变故发生后受制于人,不如她先行入局,在倾覆来临之前成为棋手,开出一条生路来。
虽然只记得寥寥几个事件,但都穿越了还带着挂,不改动剧情那就是笑话。
于是从那天之后,华胥的行动路线就变成了持明族和丹鼎司两个固定地点,掌鳞龙女从此褪去第一层传说色彩。
丹鼎司有众多持明医士,曾经也是阐演仙道的重要所在,在仙舟举足轻重。但如今已经无法再左右这艘巨舰的任何权力,与其他至今仍把握着重要话语权的司部相比,确实不算起眼。
仙舟人免于老病死三苦,因此来丹鼎司的基本都是求医的化外民,并不叫人趋之若鹜,但也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无他,病人不会问怎么看你那么面生,她只需要待在岐黄署好好学医,然后帮点忙就可以。
带华胥的是位已经从战场前方退下来的丹士,在罗浮里都有很高的声望,经验丰富,为人也相当温柔有趣。
丹士名叫辛夷,坐在自己单独的房间内抱着古旧的研钵捣草药,已经养成了经年不变的爱好,所以并不使用更为节省时间的法子。
绕过前堂的众多房间,华胥遵着一名实习医士指得路,走向了储药后院里某间并不起眼的药房。
门扉半掩着,在椅子脚边垂着一片浅碧衣角。挽着低髻的女子握着药杵,听见掀帘的声音,便回头向来人看,不自觉笑起来:
“你就是我的新学生了?”
“是。久闻辛夷丹士大名,得您指点三生有幸。”华胥向她行了师生全礼,温平回答,“往后请您不吝赐教。”
辛夷端详着她,一双杏眼弯起,鬓边簪花垂着微微摇动:“怪不得半月后就要随军出征,原来是有云吟奇术,你过来。”
丹士放下了研钵,朝她招手。待到少女走至身前,辛夷又望着她,半晌,忽而笑着摇摇头:“龙女和龙尊不像呢,天上月的妹妹,是亲人的月光啊。”
天上月……丹枫。
不需多回想,华胥都很赞同这句形容,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将龙尊与皎月相联系。他如同玄冰般清冷,明月般孤傲,可这都只是表象。
假如丹枫当真冰冷无情,华胥就是第一个能因此大难临头的,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甚至作为少主被培养。
并不在意她心路周转,辛夷为少女理了理耳边碎发,音色温柔,目光一垂,像是怀念:
“我曾有幸在战场上得见饮月君临,如虹如月,一场战争下来,唯他无伤无垢。”
碧玉簪在发间透出清润的光,浅绿的眼眸像是被定格的琥珀,沉入思绪又慢慢浮起,眼帘眨动,她又说:
“龙女也要这样呀。”
辛夷蓦然抬眼,唇边笑意温缓:“我带你学医,虽说日子不会太长,当不得师父也算是个老师。你初入战场,行医也莫忘了自保,就算是后方,也有重重危险。”
语调里带着耐心与柔软,辛夷说起这段话时,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悲伤,但依然在温婉的笑着,像一株坚韧的玉兰。
“要保护好自己。”
可能她曾有位爱徒或是好友,因此在战场中不幸伤殒了……不然这么告诫,已经算得上是交浅言深了。
华胥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轻轻点头,半抿的唇扬起弯弧,显出几分真挚:“谢谢您,我记住了。”
辛夷神情里的悲终于褪去大半,新芽生发般的杏眼里重新浮动起岁月沉淀后的温雅,微微笑起来。
……
巨大的腾云盘龙浮雕刻在墙壁,雕内以丹陛起高台,两排衔灯高烛台摆在殿中,千篇一律的奏折堆在案上。丹枫信手展开一折,垂目浏览,仿佛阅览微尘般冷漠。
“持明本就无法繁衍,一旦折损便无可挽回,望龙尊三思。”
青年不慌不忙,漠然反问道:“自持明迁徙自仙舟后,便与仙舟共同存亡。此刻撤军回返,至持明,至仙舟于何地?”
“这……”苍老的声音哑口。
另一道声音沉吟片刻,紧随其后发言道:“龙祖余力如今已然归族,不若以龙女传承为引,寻破解之法。”
“我已探寻过余力,乃持明汤海时改变物形之力,于此无甚效益。”丹枫兀自低着眼眸,拿起另一本文书。
“那不如,为龙女婚配,”最开始的那名老龙师忽然想到了什么,灵机一动,“兴许继承伟力的龙裔方有……”
“住口。”
冷厉呵斥即时传来,上位的青年眉目含煞,本就清冷的语气此时更显威慑:“龙女尚不满双十,你们便敢打这种龌龊心思。”
带着怒气的苍青双眸锐利扫过阶下躬身行礼的每一个身影,仿如冰锥刺骨般令人胆寒,威压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论情分,我教导龙女至今,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论身份,龙女乃我族少主,地位仅在我之下。龙师何权,要越过我决策龙女之事?”
咬字与素日一般无二,丹枫哪怕动怒也不会是激烈外放的失控,那双清透如玺的眼眸天生更似龙瞳,空寂无尘,因此看人时总是叫人自觉无法留存于这双眼里。
而当他心生不悦时,再被那双眼睛扫过,忽有“己身早成灰,便是一死物”的恐慌感。
龙师们大多畏惧着他的双眼,但自诩辅政的老家伙不会因此停下烦人的举动,虽说针对华胥的话题此时不敢再继续,但其根本不是替少女婚配。
“若无法从龙女身上寻得破解之法,更须请龙尊三思!”
锦披在龙师的动作下晃动起来,水流般的暗纹荡漾着,女性持明皱紧了眉头,恳切逼迫道:“龙尊大人,万望以持明大业为重!”
“我族不可繁衍,倘若继续于战场拼杀,恐将迎来灭顶之灾,如今伟力遗留归族,自当以我族生息最为至关!”
苍青眸眼睨了一眼台下,语气不咸不淡:“我自有打算,都退下。”
台下终于安静了,神色各异的龙师们相互望了几眼,预感再不闭嘴定要惹丹枫发火,纷纷向青年行礼,乖觉收声退下。
大殿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最上首的青年低着视线,走道两边的烛火拉长了阴影,投下一地杂乱歪斜的深灰。
持明繁衍……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起,透露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横亘心头多年的尖刺日日夜夜都在磨损着神经,煎熬着作为龙尊殚精竭虑的丹枫。
仙舟早已成为持明的立身之地,雨别不惜被子民怨恨至今也要水淹鳞渊,以古海封印建木,本就是要让持明真正融入仙舟,奈何龙师不懂,执意于不朽。
而华胥的出现,将此更往剧烈推进。
是龙祖未死也好,因此力竭彻底消散也好,或是龙祖特意启示,总之,龙师的疯魔更厉害了。
轻阖眸吐出一口气,丹枫起身,绕过堆积案牍的桌案,就这么站在阶前俯视殿中,碧玺青眸微微闪动着。
光影明灭不休,他忽而抬头,举目望向穹顶栩栩如生的巨龙,无声地想着:
天渊万龙之祖、究竟是要置这短生人类于何地?
距离龙祖最近的饮月君忽然看不懂了。
难道这是解决持明困境的方法吗?以不朽的传承达到自短生与天同寿,可化相持明?
但这仅仅只是形似,拥有龙祖余力的华胥并没有变成持明,甚至在学习化龙妙法后连体质都没有丝毫改变。
难道真的束手无策吗?
华服青年将目光投落,仍旧一言不出,只是那双透如琉璃的双眼不断波漾着情绪,提醒着周遭的影翳,此为血肉之躯。
殿外的夕阳浓的荒凉,华胥靠在浅砂墙边,目光向殿中瞥去,唇瓣抿得发白。
龙师的施压不会只对着一个人,身为预备少主的她,也在被催促逼迫的行列里。无论是讲情还是讲理,在她来的路上就已经把红脸白脸全唱完了。
她要辅政,要分忧,要对得起龙尊信任,要不负龙祖所托。
一殿之隔,兄妹二人各怀心事,就连一同用膳时都是一派忧思结虑的模样,平日常有的小反应都在过重的思量里烟消云散。
丹枫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抽出心神嘱咐华胥几句,叫侍女收走碗筷,又孤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片衣角在视线里渐行渐远。
心中忽然泛起一股奇异的酸胀感,华胥凝望着他远去,看看自己桌上的菜肴,同样觉得吃下去的饭食干蜡般哽在胸口。不多时,她也放下了筷子。
“有劳你收拾了。”注意着衣裙袖摆起身,少女对着前来忙碌的侍女笑一下,“我回去看会儿书,再复习一遍。”
“龙女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您请去吧。”
侍女欣然目送她离开,像是分外高兴:“龙尊勤政,龙女勤学,得君如此,真是我持明之幸啊!”
衣袂拂槛而过,几不可察的僵硬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