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骨

洛回雪蓦地全身腾空而起,忽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忍不住想尖叫。

她的嗓子依旧火辣辣疼着。

于是叫声变成略带沙哑的轻呼,柔中带酥,像一个个小钩子似的可劲地往盛令辞耳朵里钻。

盛令辞一手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一手绕过膝后圈住她细长笔直的腿,声音轻且柔道:“抱紧。”

仿佛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洛回雪想也没想地照他的话做。

双手攀上他的脖子,起初还有些羞涩,不敢用力,只是虚虚靠在后背上。

等到盛令辞腾空而起时,洛回雪再也顾不得许多,用尽全力勾住他的脖颈,头也死死埋在他胸口。

就在她离开马车的下一刻,巨大的撞击声在耳边炸开。

双眸紧闭,浑身颤抖,一点也不敢睁开眼看发生了什么。

“阿姐,你没事吧!”洛以鸣下马立刻跑过来,确认洛回雪没事后大大松了口气。

洛回雪现在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也听不见,只知道死死抓住手中的救命稻草。

“阿姐,阿姐……”

洛以鸣看见自己姐姐双手双脚整个人贴在眼前忽然出现的男人身上,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位兄台,多谢相救。”洛以鸣拱手作揖:“大恩不言谢,敢问兄台尊姓大名,改日我洛家定当备厚礼上门致谢。”

盛令辞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洛回雪的弟弟,视线不经意间瞟到他磨出血的手掌,淡淡道:“无妨,小事一桩。”

洛以鸣还未开口,只见抱着洛回雪的男人开口道:“洛小姐,安全了。”

不知是不是洛以鸣的错觉,他在叫阿姐名字的时候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

洛回雪听见盛令辞的声音,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她小心睁开眼往上看,猝不及防与一双黑瞳相撞。

他的眼眸平静无波,如深渊般冷寂,洛回雪却窥见点点温柔,叫她一时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阿姐。”洛以鸣忍不住再度出声提醒,实在是两人这个姿势过于亲密。

洛回雪似梦初醒般眨了眨眼,察觉到自己正以一种怎样的暧昧姿势与盛令辞相拥时倏地涨红了脸。

手也像触了烙铁般猛然松开,头压得极低极低,连同声音也细若游丝。

“多、多谢盛世子相救,还、还请放我下来。”

从未和男子这样亲密,洛回雪一时间心里害臊极了,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比刚才在马车上命悬一线时还紧张。

盛令辞依言弯腰屈膝,小心将人放在地上。

洛回雪刚落地,骤然一声痛呼,身形不稳向前倾倒。

洛以鸣见状赶紧上前想扶她。

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盛令辞放下人后没有完全放手,而是双手极有分寸地控制距离,护在她左右两侧。

洛回雪又重新倒在盛令辞怀里,她下意识觉得不妥,挣扎起身却发现脚踝处钻心的疼。

“脚扭伤了。”盛令辞行军经验丰富,一看她略微凸起的脚踝便知怎么回事。

慈恩寺地处京郊,他们的马车又被撞毁,一时半会赶不回京都找大夫。

洛回雪的脚踝不出片刻已经肿成小包子,疼得小脸煞白,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伤到骨头,更难痊愈。

洛以鸣对跌打损伤颇有心得,于是自信提出:“阿姐,我来先给你正骨,回去后静养即可。”

洛回雪自然相信自己弟弟,点头应允。

盛令辞在征求洛回雪意见后将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路旁的大青石上,克制守礼地站在一旁。

洛以鸣搓了搓手,把掌心的灰尘和血迹随手抹到自己的衣摆上,单膝跪地,抓起洛回雪的脚褪下鞋袜。

她的脚长年不见光,猛然暴露在外反射性缩脚,再加上有外男,更是不自在,五指紧扣座下青石,指节发白。

盛令辞似乎察觉到她的窘迫,背过身去。

洛回雪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转身,余光偷偷追随而去。

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逆着光,挡住前方大片视线,同时也将洛回雪挡在他的羽翼之下。

盛世子体贴细致,实乃君子。

他又帮了自己一次。

洛回雪对盛令辞的感激在此刻达到顶峰,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手不知不觉捏住香囊里的平安符。

实际上,盛令辞远没有洛回雪想的那样平静,脑中想的是刚刚一闪而过的脚踝。

只看到了一点,已经白得刺目,让他再难从记忆里遗忘。

盛令辞不可控制地回忆起她方才抱紧自己时的感觉,与那夜在画舫上一模一样。

全心依赖,眼里、怀里只有他。

盛令辞对这种感觉有点上瘾,微微动了动喉咙,转念间压下去。

他的眼睛虽没有看洛家姐弟,耳朵却时刻关注后面的动静,是以第一时间听见了声若有似无的轻微啜泣,压抑又沉闷,他的心也跟着难受。

“阿姐,你怎么样,是我手笨弄疼你了。”洛以鸣声音慌张,不知所措看向泫然欲泣的洛回雪。

盛令辞当即回头,只扫了一眼便看出洛以鸣的手法错误,当即冷声阻止他继续。

洛回雪的眼眸里铺满清泪,顺着眼尾默默流淌着,面颊发白,下唇被要得嫣红如血,偏偏又孤傲地不肯哭出声。

这副强忍委屈的倔强模样叫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盛令辞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看向洛以鸣时眸色微寒。

他把洛回雪当成普通男子,想用蛮力直接矫正。

盛令辞踌躇半晌,试探开口:“我学过一套正骨的手法,若洛小姐不介意,可让我一试。”

洛回雪听见他的声音后立刻偏头,抹掉眼尾的水渍。

拒绝的话已经悬在嘴边,她实在不想麻烦盛令辞,奈何她的脚经过以鸣处理后非但没有减轻疼痛,反倒愈发剧烈,她几乎费劲全身的力气才没有丢脸的叫出声。

脚踝的疼痛已经蔓延至全身,洛回雪咬住牙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败给令人窒息的痛觉:“有劳盛世子了。”

洛以鸣本来对面前这个男人制止他的行为颇有不愉,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傲模样看着真讨厌。

但又念在他好歹救了姐姐,便没有开口反驳,心里其实很不服气。

他提出要帮忙正骨时,洛以鸣想都没想地准备张口拒绝,谁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万一这莽夫弄伤姐姐怎么办?

然而在听见洛回雪叫出他的身份后,洛以鸣瞬间愣在原地。

他居然、居然是盛令辞。

盛令辞完全不知道洛以鸣心中的震惊,他走到洛回雪跟前,望着罗袜尽褪的脚掌。

五指莹白如暖玉,指甲盖下是粉嫩的软肉,线条圆润,宛如一件雕刻的艺术品,让人移不开视线。

洛回雪被看得紧张,脚趾忍不住往里缩,不小心扯到肿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盛令辞恍然回神,温声道:“忍着点。”

他将被洛以鸣丢在一旁的绢布罗袜捡起来,套回洛回雪脚上,只露出伤到的上半部分。

洛回雪因他的细致温柔而感动,看向盛令辞眼神愈发感激。

“这里疼吗?”盛令辞两只并做一指,隔着裙摆点在脚踝周围几处。

声音清润温和,如夏日里竹林间刮过的一缕微风,清新舒畅,心旷神怡。

洛回雪有瞬间忘记了疼。

“有点。”

“这里呢?”

“不疼。”

……

来回几次,盛令辞大抵心里有了数。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蓝色锦帕盖在脚踝上方,一手隔着帕子握住细软的脚踝上方,另一只手轻扶脚掌。

像是避嫌似的,又像是消除她的顾虑,盛令辞的双掌没有碰到洛回雪任何一处裸露的肌肤。

然他掌心的温度早已透过薄薄的屏障,直击血肉,游走全身。

洛回雪紧张地浑身绷直,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盛令辞修长有力的手,已经做好再一次痛不欲生的准备。

“你喜欢纸鸢吗?”盛令辞忽地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什么?”

洛回雪思绪凝滞了瞬间,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思索间只听盛令辞已经放手。

“好了。”

大抵是她才经历过难以忍受的疼,盛令辞这点痛竟让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有微微的酸胀感。

与洛以鸣粗糙的手法相比,盛令辞堪称华佗再世。

洛回雪回过神,明白刚才是盛令辞故意让她放松分心才随意问的问题。

再次感叹他的观察入微,体贴细致。

洛回雪低头凝视半跪在自己跟前的世家公子,以她的视线只能看见他的下半张脸。

春晖透过层层翠叶打在盛令辞的下颌边缘,柔光模糊他锋利的棱角线,拉近他藏在高处的俊美皮相。

眉骨高耸,鼻若悬梁,一双眼睛望过来时眸光深邃,让人无法忽视。

洛回雪情不自禁地与顾流风比较起来,不得不说,盛令辞的俊美与顾流风完全不同。

她莫名联想到那夜在画舫细篾之下,他焚香品茗的场景。

刚中带柔,冷中有热。

他拥有无人能及的显赫家世,同时自己能力出众,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却愿意在她一个三品小官之女面前纡尊降贵,言语行动间不见一丝轻浮。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抵说的便是他。

清风徐来,一片被冬天遗忘的枯叶随风而落,缓而轻地落在盛令辞的头顶,半没入黑发间。

他的头发用玉冠束起,一丝不苟,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严谨认真,这片忽如其来枯叶着实与他格格不入。

洛回雪好像被蛊惑一样,不顾男女之防,鬼使神差伸手去拾那片边缘微蜷的落叶。

盛令辞多年军旅生涯,五感格外敏锐。

察觉头顶有东西靠近,他本能地用手制住,不料掌心触到大片柔软细腻。

空气顷刻间凝固。

“对、对不起。”洛回雪脸上刚散去的热意瞬间回笼,比之前更热,更臊。

她在做什么,怎么能如此失礼。

洛回雪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亦或者找块布盖住自己的脸。

盛令辞抬眸,一枚泛黄的银杏叶被两根葱白无暇的指尖轻捻着,挡住洛回雪大半张脸,露出一双盈盈羞意的美眸。

长睫轻扇,带起簌簌柔风,到他心里时已然掀起一阵飓风。

“无事。”盛令辞松开滑嫩细白的皓腕,面无表情起身。

在无人看见的盲区,他将手背在身后。

五指微拢,感受她留在掌心残留的温度。

洛回雪赶紧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又在洛以鸣的帮助下穿好鞋袜。

“盛世子,今日之事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洛回雪对着盛令辞略微福身。

“我只是顺路。”盛令辞伸手虚扶,“不必记挂在心。”

“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是再造之恩。”洛回雪望着他,目光澄亮:“今后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全力相助。”

洛以鸣迫不及待地跟上:“我也是!”

盛令辞的目光不自觉移到洛回雪腰间挂着的香囊,顷刻间又移开。

他看向洛回雪清澈澄明的眼眸,里面是对她满满的感激与信任,喉间滚了一下。

她其实可以帮他的。

上次进宫,陛下已经在考虑他的婚事。

武定侯的声望和势力已经到了鼎盛之际,盛令辞不会考虑同等权势的高门贵女,以免引起陛下猜忌。

正三品副都御史,没有实权,刚刚好。

洛回雪与顾流风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他们还未正式下三媒六礼,算不得正经定亲。

只要他想,他有无数种正当的、合理的手段破坏这门亲事。

这个念头像春日冒头的新草,风一吹,雨一润,便四处疯长。

弹指间,恶念已经占满他整颗心脏。

压不掉,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