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惩罚

栖寒峰飘着小雪。

案上的摆设还维持着上一次少女离开时的模样,但滞留在空气中的那抹腻人甜香已经淡得几不可闻。

谢清殊目光停在砚台上良久,墨汁干涸,如同乌黑的裂纹。

他垂下眼,空气中静得只剩下书本翻动的沙沙声。

外面轻快的脚步声响起,谢清殊翻书的手指稍顿。

裴寂不打招呼推门进来,一边走一边嫌弃,“啧,你怎么连个炭盆都不点,怪冷的。”

裴寂愣了一下,道:“看到我你似乎很失望?”

谢清殊面无表情地放下书。

“哎,怎么还生气了,谁惹你了,告诉我,我帮你杀了他。”裴寂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不会又是你那小师妹吧?”

他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我听说她最近新得了只兔子,宝贝得很,她最近应该没时间来烦你,你该高兴才是。”

谢清殊不理他,转身往山下走。

“哎,你要去哪?”

月光如银,洒在白雪覆盖的山道上。

谢清殊一袭白袍行走于山间,眉稍眼角尽显疏冷,发丝如墨般散落在身后。

他在山脚下的墓碑前停下脚步,看着上面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字,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少女哭红的眼睛,心里诡异地松了口气。

“啧,这都多久没来祭拜了。”

谢清殊:“?”

“这菜隔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嗖味。”裴寂在墓碑前蹲下,用手拂去灰尘,见墓碑上的爱蛇二字,扭头问谢清殊,“你朋友啊?”

谢清殊:“......”

见谢清殊神色冷凝,眉宇间似覆了层薄霜,裴寂以为他这是替他朋友鸣不平,遂出言安慰:

“别生气啦,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是蛇之常情,春天快到了,她不可能一直守着这座孤坟,总得找点乐子做。”

裴寂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好在你还记着他,你朋友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话音刚落,他便在谢清殊脸上看到一抹意味不明的古怪笑容。

裴寂决定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我看那老东西要不了多久就要对你下手了。”

“我知道。”谢清殊收敛神色,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目光落在那叠腐烂发黑的小番茄上,“在这之前,还要麻烦你帮我做一件事。”

裴寂一听这话有些生气,“跟我客气什么,咱俩是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兄弟,有事尽管提!”

后来裴寂后悔地想,但凡他当时能多问一句什么事,他都不会答应的这么干脆。

青岚峰。

清晨的太阳缓缓升起,窗外鸟鸣啾啾。

桑宁停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角溢出点晶莹的泪花,“阿桃,不用替我磨墨了,你快去休息吧。”

这些时日,桑宁谢绝任何人的访问,头悬梁,锥刺股,清心寡欲地在家里偷偷学习呢。

眼下这小山一样的功课终于被她夷为平地。

春桃吹熄蜡烛,揉揉眼从案上爬起来,“小姐先去打个小盹,别熬坏了身子,我去厨房给小姐煮碗糯米粥,过会儿再来叫小姐起床。”

“你替我睡叭,我得去上早课啦。”

“可小姐还没——”

话音未落,春桃被桑宁推进了寝室。

桑宁目光微垂,她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不得不承认,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桑宁养成了晚上不抱着蛇蛇就睡不着的坏习惯。

后来春桃熬了助眠的汤药,她喝下也能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每次习惯性地去摸被窝,却只能摸到空荡荡的一片,桑宁还是会从梦中惊醒。

后来桑宁索性不睡了,反正修仙之人少睡几顿也没什么大不了。

桑宁快速洗了把脸,从桌上捡了几块糕点胡乱塞进嘴巴里便推门而出,这下她倒要看看如果她不迟到不早退,那清微老头还能想出什么理由罚她。

然而当桑宁准时准点到达课堂,平日严于律己严以待人的清微长老却罕见地迟到了。

由于这日出门被一只罕见的野狐吸引了目光,见它摇着火红的大尾巴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清微长老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谢清殊正巧从他面前经过,清微长老仿佛看到了救星。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看中谢清殊的资质想收他做弟子,奈何被桑濯抢了先,中间他没少跟桑濯讨要,但桑濯拿着他跟宝贝疙瘩似的,他便没有再提。

眼前的青年白衣胜雪,一派温润清雅,见他跌倒立刻上前搀扶,目露担忧之色,清微长老一时感慨自己当年果真慧眼识人,这位玄天宗的大弟子不但修为了得,更是心地善良,品性高洁。

看吧,当他提出让他代自己给弟子们上琴课,这位温文尔雅的青年虽眉头轻皱,看上去很是为难,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清微长老欣慰地扶着老腰回家了。

谢清殊一踏入琴阁便注意到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撑着脑袋摇摇欲睡的桑宁。

少女今日穿了身水色的衣裙,由于穿戴匆忙,再加上她身子依靠,没骨头似的歪在桌前,衣衫颇有些松散,露出修长的颈。

少女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未施粉黛,隐约能看到眼底因为熬夜留下的乌青,然而这并不妨碍她的明艳与鲜活。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甚至可以看到鼻尖上细小的绒毛,和脸颊上不知从哪沾来的墨汁胡子。

像只调皮捣蛋惹了祸,留了一地爪印,却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小野猫。

谢清殊收回目光,和众人简要交代了清微长老意外受伤一事,便开始授课。

另一边,桑宁撑着脑袋啄了半天的米,最终睡意战胜一切,一头扎进米堆里。

等周遭响起断断续续的琴响,她才猛地睁开眼睛。

完蛋,睡过头了。

桑宁鬼鬼祟祟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桑宁:o.O

清微老头为何要把自己整成师兄的模样?

“噗呲噗呲。”

桑宁回过头见右后方的李云岫张牙舞爪给她一通比划,这才得知事情经过。

趁谢清殊没注意到自己,桑宁悄悄打开琴囊,悄悄取出琴来,试图悄悄加入众人。

然而刚弹了那么一小下,便看到谢清殊朝她走来。

她迅速低下头,一阵清冷的檀木香钻进鼻子,余光瞟到一片白色的衣角在她身旁停下。

“醒了?”

桑宁偷偷抬眼,见谢清殊似乎并不生气她上课睡觉,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伸出爪子去扯他的衣袖,“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呀?”

谢清殊垂下眸,视线落在少女白净的手上,他留下的咬痕已经变得很淡,心头莫名划过一丝不悦。

“师妹昨晚做什么去了?”

桑宁正想如实交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行,不能承认她在熬夜学习,她要悄悄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

桑宁灵机一动,“阿雪长得实在可爱,我忍不住便多陪它玩了会。”

谢清殊愣了片刻,“阿雪?”

桑宁笑道:“师兄忘记啦,就是白大哥送我的那只小兔子呀,我看它的毛和雪一样白,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师兄觉得如何?”

话音刚落,她听谢清殊莫名笑了声,紧接着,雪白的衣角从指间无情地抽走。

“难听。”

桑宁:“?”

谢清殊淡淡道:“下课哪都不准去,留下练琴,直到弹好为止。”

“哦。”桑宁盯着青年颀长的背影,默默得出一个结论:

师兄在生气。

但师兄为什么要生气呢?

接下来的一整节课,桑宁撑着脑袋若有所思,一张纸写满了谢清殊的名字,终于在下课时顿悟。

定是她上次主动提出让师兄教她弹琴,结果她不仅心不在焉、屡屡弹错,还胡乱找了个借口跑掉,师兄觉得自己不上进,三分钟热度,所以才让她下课后单独留下来监督她练琴,定是这样!

下课后,弟子背着琴袋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李云岫见四下无人,凑到桑宁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了句:“保重身体。”

说罢环顾一眼四周,便又掏出她那熟悉的小本本,两眼放光地跑了。

桑宁:“......”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桑宁烂泥一样瘫在琴案上,她卷不动了。

众人一走,空荡荡的琴阁只剩下她自己。

琴阁西侧是授课的地方,东侧是陈列珍贵乐谱的博古架,东西两侧之间只有一扇屏风充当隔断。

桑宁坐在自己的位置练习《小翁醉亭》,等练的差不多了,便唤斜靠在薄古架旁看乐谱的谢清殊来听,然而谢清殊每次听完都能挑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两个时辰过去,正午太阳爬到,桑宁的肚子咕咕叫了,耐心开始逐渐告罄。

她觉得自己已经弹得很好了,跟上次比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就算不是块健康的木头,但至少已经脱离了朽木的范畴。

可谢清殊就爱鸡蛋缝里挑骨头,死抓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瑕疵不放。

桑宁怎么想都想不通,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啊。

但桑宁这人能发疯,绝不内耗。

她气势汹汹想找谢清殊问个清楚,穿过流云屏风,穿过一排一排的博古架,青年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窗户微微开了条缝隙,飘进几片白梅花瓣,桑宁鬼使神差地走近,轻轻推开窗。

青年斜靠在软榻上,琴谱随意地摊开在他的腿上,几片玉色的花瓣落在上头,被他的指尖轻轻拢着,素白的长袍垂落在软榻两侧,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青年俊美的脸上,由于久病于室,他的脸上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眼尾那粒痣红得愈发刺目,此刻鸦睫轻垂,睡得十分安静。

好绝的一张脸。

桑宁神情略微有些呆滞,直到被几片梅花瓣糊了眼才回过神,她气恼地拂去花瓣。

凭什么他在这里晒着太阳睡得正香,她却要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弹《小瓮醉亭》?

这人要是有条尾巴,一定已经得意地翘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