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濯推门进来瞧见满地残骸,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谢清殊敛去眸底的晦暗,“用着不太趁手,留着也没用。”
桑濯蹭得站起来,“这是你的惊尘剑?!”
他检查一遍残骸,灵剑碎得彻底,已无法挽救,他摇摇头,“好端端一把灵剑,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
顿了顿,他又补充,“更何况此剑有灵,与你心神相连,伤它亦是伤你,以后不可如此莽撞。”
谢清殊垂下眼眸,“义父教训得是。”
桑濯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等你进入元婴期,义父会为你锻造一把属于你自己的本命剑。”
谢清殊道:“多谢义父。”
桑濯道:“你我父子之间有什么好见外的。”
桑濯为谢清殊试过脉象,神情稍有缓和,“好在反噬得不严重,不用半月,你的内伤便可痊愈。”
谢清殊低垂着眼,“清殊不孝,让义父担忧了。”
屋里烧着雪炭,炭火噼啪作响,烘得人浑身暖融融的。
没坐多久,桑濯已热出一身大汗,见谢清殊面上仍然干爽,甚至因为畏寒,腿上还搭了张薄薄的毯子。
他颇有些惊讶,“还没入冬便已烧上炭火,你这畏寒之症,只怕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一杯凉茶入腹可算舒坦了些,桑濯视线落在案上,眉头不由一皱,“你这琴怎么……”
他话音一顿,突然明白过来,“是阿萝所为?”
谢清殊没有说话,桑濯只当他默认,他又道:“我听宗门弟子说,她日日过来骚扰你,还去搞那些下作的玩意儿,可是真的?”
谢清殊没有说话。
桑濯气得一掌拍上桌子,“岂有此理,一个女儿家家竟做出这种事,简直不知羞耻!”
谢清殊沉默一阵,道:“或许师妹并非有意为之。”
桑濯道:“你不用替她说话,我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
谢清殊:“……”
桑濯想到当年的事,面露愧色,“是我有负于阿染的嘱托,没能照顾好你。”
谢清殊态度愈发恭顺,“若非那天义父及时将我救下,清殊恐怕早就被那群邪修折磨致死,义父救命之恩,清殊永远铭记于心。”
“你是阿染唯一的孩子,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去死。”桑濯不知想到什么,喉头一哽,“若我能早到一步赶来,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义父节哀。”
“唉,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桑濯欣慰地拍拍他肩膀,“若阿染知道你如此争气,不到二十岁便已入金丹后期,九泉之下也安息了。”
日过中天,桑濯在房中静坐一阵,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
谢清殊主动打破沉默,“义父似乎有心事?”
桑濯欲言又止,神色颇为犹豫。
谢清殊又道:“可是修行出了岔子?”
桑濯无奈道出实情,“说来惭愧,我自从进入化神期后,经脉阻滞,修为陷入了瓶颈,怎样都无法突破。”
“若是……”
谢清殊眸底掠过一丝冷意,态度却愈发恭敬:“若义父需要清殊,清殊自当竭尽全力助义父度过化神期。”
桑濯犹豫道:“但你的身体……”
“只要义父能得偿所愿,那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谢清殊语气极轻,听不出喜怒。
桑濯眉目舒展开,“好,那接下来这段日子就辛苦你了。”
天空飘下薄薄的雪,像是被风吹落的梨花瓣。
课间充斥着弟子们的嬉笑怒骂,少女支着下巴,伸手接下一片霜花,小小的雪花在她掌心停留片刻,便化作晶莹剔透的雪水。
若是落在师兄手心,或许能坚持得再久一点,少女叹了口气,在毛茸茸的鸟头上抹了两下。
一阵风吹过,小白头顶一凉,它猛地睁眼,下一刻又舒服地眯过去。
此刻身上有人顺毛,屁股底下是枫叶搭的漂亮小窝,小白突然觉得当只鸟也不错。
不行不行,它怎么会有如此堕落的想法。
李云岫凑到桑宁跟前,八卦道:“这些天你怎么不去找你那好师兄了?”
桑宁趴在书案上默不作声。
李云岫道:“我就知道,你这人喜欢什么都三分钟热度,风一吹就凉了。”
“我看是干了什么不要脸的勾当让人家赶出来了吧!”一道声音冷不丁横插进来,打破课间的喧哗。
众弟子纷纷让路,一妙龄少女走了出来,此人穿了身淡紫色纱裙,裙摆用金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蝴蝶,行走之间,好似要翻飞而出。
两个字总结下来就是,有钱。
天音阁以乐器入道,能玩得起乐器的宗门,最不缺的就是钱,而余知鸢不但有钱,还任性。
她父亲和桑濯相交甚好,她经常跟着爹爹前来拜访,可玄天宗一山不容二虎,她和桑青萝一见面必争吵,一争吵必打架,常常打得头破血流。
这段时日,她时不时便来找桑宁麻烦,桑宁越不搭理她,她越咄咄逼人,说话起话来夹枪带棍,火药味十足。
李云岫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余知鸢道:“我说的哪里不对吗?这事早就传遍整个修仙界,她能使出给人下药这样龌龊的手段,还怕旁人说不成?”
李云岫道:“你!”
“都给我住嘴!”一人从门口进来。
此人高高瘦瘦,颇有一番仙风道骨,只是板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辈子的债,正是玄天宗的清微长老。
弟子们歇了看戏的心思,沉默有序地坐回原位。
清微长老手执一把细而长的戒尺,严厉的视线一一从三人身上经过,最后停留在桑宁脸上。
“不想听就出去站着。”
桑宁:“......?”躺着也能中枪?
今日的课重在科普,讲的全是修真界各大门派家族的渊源,故他并未像平时教授琴课那样在台下到处走动,只在台上来回踱步,这更方便了二人在台下开小差。
一张薄薄的纸上,横三道,竖三道,被二人你一笔我一笔传来传去,然而少女今日心事重重,很快便让对方三子成线,十局九败。
李云岫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你不对劲,你生病了。”
桑宁趴在桌子上,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没生病。”
李云岫补充:“相思病。”
桑宁:“......”
事实上,她已经快一个月没看见谢清殊了。
那日,她被她那便宜老爹骂了一通,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谢清殊母亲的遗物,就这么被她糟蹋了。
不得不说,那天师兄只叫她出去没叫她滚已经算很有礼貌了,就这样她竟还委屈上了,她有什么资格委屈。
桑宁非常愧疚,多次想找他赔礼道歉,可屡次都扑了个空。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小白的鸟头上画圈,“你说人如果做错了事,怎么弥补才显得有诚意?”
李云岫道:“送他喜欢的礼物?”
桑宁动作一顿,她好像不知道谢清殊喜欢什么。
她的师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会耐心地教她剑法,指导她功课,甚至听她无聊时的喋喋不休。
可她呢,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她这小师妹当的也不称职了叭!
桑宁一抬头,见余知鸢盯着她,目光鄙夷,“真没想到你竟为了个男人在这里伤春悲秋,我真是错看你了。”
桑宁:“?”
余知鸢朝她投去不屑的目光,“你不配成为我的对手。”
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阵子,桑宁时不时便要接受来自她的挑衅,她不欲与她一般见识,谁知她愈发猖狂,时不时便来找她麻烦,显然把她当成了假想敌。
余知鸢警惕起来,“你看我作甚?”
桑宁悠悠道:“你不看旁人怎么知道旁人在看你?”
余知鸢急了眼,“谁说我在看你了!”
她视线下移,一愣,倏地移开眼,“算了,不跟脑子长在胸上的人一般计较。”
桑宁道:“嗯嗯,不跟胸长在脑子上的人一般计较。”
“你!”余知鸢被戳中痛点下意识去捂胸,手抬了一半意识到这动作不雅又赶紧放下来。
她气冲冲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桑宁眨了眨眼,“你娘没告诉你啊?”
周围有弟子掩嘴偷笑。
余知鸢又羞又愤,课也顾不得含泪冲出了暖阁。
总算出了口恶气,桑宁跟李云岫击了个掌,她这人轻易不吵架,一旦吵起来,没人能占到她的便宜。
二人笑着转过头,却见清微长老不知何时站在二人面前,胡子气抖抖,“你们,你们两个统统给我滚出去!”
少女举手:“我不服,您不讲道理。”
清微长老面色铁青,“你,有何不服?”
桑宁义正辞严道:“是她出言不逊在先,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罚我?”
清微长老捋了捋胡子,也觉得自己有失偏颇,“好,那我考考你,你若能答上来便不必出去罚站。”
桑宁道:“长老请问。”
清微长老道:“我问你,玄天宗的开宗先祖?”
“修仙界第一个飞升之人,尘游之。”
“修真界最大的捉妖家族?”
桑宁道:“颍州白室。”
这真是道送分题,她记得本书女主白芊芊正是白家家主的独女。
清微长老又问,“白氏家训为何?”
桑宁话音一顿,李云岫举手,“这个我知道,斩尽世间一切妖邪。”
清微长老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云岫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传闻白家家主白倝有一个妹妹,是白家最有天赋的继承人,但不知因何缘故,二十年前突然病逝,有谣言说她死在妖邪之手,但据我所知,真相并非如此。”
众弟子放慢呼吸,清微长老也悄悄竖起耳朵。
吊足了众人胃口,李云岫才缓缓道来,“事实是,她跟一只大妖私奔啦!”
众弟子哗然。
清微长老皱眉,“好了,无关话题不要再提。”
有弟子提出疑惑,“我们玄天宗有我们自己的宗规,为何要去记他们白氏的家训?”
清微长老严肃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颍州白氏以诛妖邪为己任,我们玄天宗身为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大门派,自当人人共勉。”
桑宁道:“可人有坏人,妖亦有好妖。”
清微长老皱眉,“你说什么?”
桑宁道:“我是说正道之中不乏奸邪小人,邪道之中亦不缺良善之辈,您将他们一概而论,是否太过片面?”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清微长老头上青筋一鼓一鼓,“我看你是被那群邪魔外道迷惑了心智。”
他手指向门口,“滚出去!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桑宁求之不得,在众弟子羡慕的目光中滚了。
她去了趟宗门大殿向他那便宜老爹打探谢清殊的消息。
桑濯打量她一眼,“你问他作甚?”
“女儿上次弄坏他的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跟他道个歉。”
桑濯严厉警告,“你们不是一路人,以后不准再去打扰他。”
“哦。”桑宁乖乖退下。
日光稀薄,飞雪如盐粒沙沙地下着,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本就荒僻的小院因这场雪变得更加死寂,少女又一次扑了个空。
她失落地踢了踢地上的积雪,小肥啾却暗暗松了口气。
不在正好。
它一直觉得宁宁那一套送温暖的骚操作在谢清殊那里行不通,那可是大魔头诶,怎么可能会被这点温情打动。
它催促少女赶快离开。
行至山脚,树后灌木丛传出窸窣诡异的响动,桑宁脚步一顿,不由想到最近宗门传出的闹鬼事件。
两天前,一名弟子巡夜时曾看见一陌生女子,身穿绯红色的衣裙,杏眼桃腮,堪称绝色。
那弟子心神荡漾上前同她搭话,可就在下一秒,女子眼里流下两道血泪,红颜顿时化作枯骨,那人当场吓没了魂,如今还神志不清见谁都鬼啊鬼啊的。
桑宁不欲掺和此事,放轻脚步试图悄悄离开。
树后的灌木丛中再次传出沙沙响声,桑宁脚步一滞,慢慢转过了身。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桑宁行得正坐得端,就算真的是鬼,也是来找她陈诉冤屈,段不是来找她追魂索命。
这样想着,桑宁胆子也大了起来。
她大步上前,一把拨开茂密的灌木丛。
指尖传来一阵剧痛,她快速收回手,然而为时已晚,白嫩的手指上留下两个小洞此刻正止不住地往外冒血。
少女脸上的血色尽褪,疼得浑身直冒冷汗。
借着月色,她终于看清,那是一条杯口粗的黑蛇,盘踞在灌木丛中,正朝她吐露猩红蛇信,金色竖瞳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少女视线愈发模糊,耳畔传来小肥啾焦急的呼唤声,可她的眼皮像是有千斤重,任凭怎么努力还是一点点坠了下去。
挣扎片刻,终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