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枕黄粱(一)

魏璟的话让殷照心挣扎的动作一顿。

她这才恍然所觉。

他昨日受了伤,今日便又奉命前来,甚至连一天都没有休息上。

殷照心闭了闭眼。

当下所发生的这一切,不是梦,而怀里正抱着她的人,也不是那梦中人。

他不是那个给她带来无尽梦魇的男人,而是昨日在刀下救了她一命的人。

认清了梦与现实后,殷照心原本狂跳的心逐渐归位,却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虚浮无力地顺势栽到了他的胸口。

馨香近在咫尺。

魏璟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的双手如今满是柔软的触觉,尽管他知道那来自滑嫩的丝绦,但却难以压下胸腔内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的呼吸吐纳在他胸前,似微风,似细雨,密密麻麻落下,仿佛有电流从全身划过。

他甚至一低头,下颌就会擦过她的发顶,带起一阵细痒。

若是以往,按照殷照心的脾性,她定会反驳方才的那些话。

可如今,她却皱着眉,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像是在忍耐莫大的痛苦。

因起的匆忙,她身上只套了一件外衣,在初秋的早晨,便显得单薄不少。

魏璟甚至能瞧见她露出的大片白皙脖颈,有些过于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

难怪会养一个月的病。

魏璟这般想着,人已抱着殷照心进了屋。

他偏头看向跟在一旁低垂着头不敢乱瞟的浅星,嗤笑一声问道:“床在哪?帮忙带个路。”

浅星略显局促地点点头,带着魏璟一路往里走。

也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场面。

本来神机卫能踏足王宫,就足够骇人听闻的了。

如今这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抱着郡主进了寝殿,可外面其余的那群神机卫的人脸上却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这一切都像是理所应当,并未有失礼数一样。

浅星跟在殷照心身边这么多年,也早就练就了一身的本领,察言观色她再拿手不过。

这个男人,能直接接触郡主与晋王,绝对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神机卫。

这般想着,浅星已经将人带到了床边。

看着他动作轻缓地将郡主安置在了床榻上,浅星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多谢这位大人,只是......”

犹豫间,浅星已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塞进了魏璟的手中。

“还望大人与其下属,都能将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莫要传出去。”

银子的重量落在掌心,魏璟见状冷嗤一声,转手将它扔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发出了“咚”地一声闷响。

他神情似是不屑:“倘若真要收买我,一锭银子可不够。”

“你!”

浅星一愣,面容有些羞恼。

“你也莫要太过分!”

魏璟闻言却是哼笑一声,目光扫向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殷照心。

他至今还能回想起,方才抱她时那轻飘飘的重量,仿佛风一吹,人就散了。

如此虚弱,却始终不肯让人去请太医,而她的侍女,也要让他对此保密,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这样脆弱的一个女子,却好像藏着不少秘密。

只见魏璟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旋即转过身,脚步朝着屋外走去,末了背对着浅星摆了摆手。

“这件事,无需收买,我也会守口如瓶。”

一时之间,浅星愣在了原地,没想过这人竟会这般好说话。

待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室内重归寂静。

浅星连忙走到梳妆台前,从下面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瓶。

她匆匆走到床边,跪坐在地上,挪开瓶塞,将瓶口放在了殷照心的鼻前。

先前在寺中休养时,殷照心时常会被梦魇惊扰,伴着头痛难以入眠,后来慧灵大师特意为她研制了一种香,只需放在鼻尖闻上一刻,便可有所缓解。

不消一刻,殷照心便已经恢复了些神智。

她揉着依旧隐隐发痛的头,缓缓地坐了起来。

浅星见状连忙上前:“郡主.....您现在感觉如何?”

殷照心没什么力气地勾起一抹笑来:“没什么事,我都已经习惯了。”

此话一出口,浅星却是心疼地抿起嘴来,似是在忍耐着突如其来的泪意。

“郡主,要不奴婢去同外面的人说一声,就说您身子不适,今日的秋狩.....便不去了,奴婢再陪您去趟清心寺找慧灵大师。”

殷照心闻言却是一笑:“胡说什么呢,王上特意派了人来接我,你觉得,我能有不去的余地吗?”

说着,她已经强撑着站起身来:“好了,我的身体我最为清楚,眼下已经没什么事了,快些为我梳洗更衣吧,再晚些,便真的不用去了。”

殷照心有心说笑,可浅星却高兴不起来。

她只闷声应了,随后便出去唤了宫人进来。

一番收拾之后,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殷照心甚至来不及用早膳,便匆忙换上了昨日夜里提前找出来的骑装,在浅星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如今日头已经渐盛,甫一出门,便有一束强光径直照在了殷照心的脸上,刺的她瞬间闭上眼,下意识抬袖遮挡,眼前却先一步落下了一道阴影,彻底将她双眸隐在其中。

灼热消失殆尽,殷照心睁眼,抬眸。

只见她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手,正在半空替她挡住了那道刺目的日光。

她随之看去,那只手的主人,如今正倚靠在门边的墙上,一只腿微屈,漫不经心地朝她看来。

殷照心的骑装不多,唯一合身的,便只剩下了身上穿的这件。

她平日里不喜穿的太过张扬,衣裙的颜色也多半都是淡雅之色,但今日这件骑装却一改往日风格。

珊瑚红做底色,玄金镶边,将艳丽与庄重冗杂在了一处,却不觉土气,反而被她穿出了一种端方大气,衬得脸色也明媚了不少。

只是……

殷照心瞧着魏璟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视线逐渐下移——

如今脑袋清醒了,她才得以好好打量一下面前这人,这一看,倒叫她瞬间变得无措起来。

他身上穿的,是与她相同配色的劲装,就连点缀的纹理,都有相似之处,如此这般瞧着,就像是……

殷照心脸颊泛起潮红。

恐怕刻意而为都做不到这样契合的搭配。

慌乱中,她也来不及多想,生怕对面的人误会,正想开口解释,头上猛地被罩上帷帽,将她整张脸都挡在了阳光下。

而想说的话,也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口中。

魏璟已经站定在她面前收回了手,见薄纱之下她懵懂的神情,眉一挑,装作若无其事般开口:“日头太毒,从郡主宫中侍女那讨来了这个。”

这下错愕的人,变成了殷照心。

他……竟如此细心吗?

“多谢你。”

殷照心素手掀开纱幔,仰头朝他展颜笑了一下。

她突如其来的笑,就好似初秋最后绽放开的花,娇艳夺目,却立于秋风之中摇摇欲坠。

相识这寥寥几日,魏璟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瞧见这般毫无戒备的笑容。

发自内心的。

他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绷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到殷照心的声音再度响起。

“走吧,莫要再耽误时间了。”

魏璟几乎瞬间回神。

“不吃饭吗?”

殷照心走在前面摇摇头:“时候来不及了。”

魏璟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回道:“如果郡主是担心这个的话,我大可现在就让人传话去,说你身子不适,晚些时候才到。”

“不可。”

殷照心几乎想都未想,当即便扬声否决,这般坚决的态度,饶是魏璟都忍不住侧目看向她挺直的背影。

“眼下局势本就不稳,此次秋狩……又不止有朝中的官眷,远来即是客,既然王后信任我,将秋狩的事交由我打点,我便不能有所懈怠。”

说到这,她脚步一顿。

“倘若你是客,你到时,东道主却迟迟不来,你会做何感想?”

殷照心的这个比方,似乎并没有让魏璟产生相同的感受,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或许你口中的客人,并不在乎这些。”

“可作为郡主,我却不能不在意。”

说到此处时,殷照心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兴许是因为空腹,且有过短暂昏迷的缘故,此时她竟觉得头晕目眩,显然是气血不足之症。

她的状态,都被魏璟尽收眼底。

哪怕难受至此,她都要时刻谨记着自己郡主的身份,尽管她并非晋王亲生。

曾经,魏璟在江东听过诸多关于这位嘉和郡主的传言,世人皆说她命好,能被晋王夫妻视作亲生骨肉,可他们亦不知,这郡主身份,同样也是禁锢了她的枷锁。

她似乎没法反抗。

魏璟心中一哂。

他并不想多管闲事。

但……

他一闭眼,便想起了昨日,她帮着医馆大夫帮他处理伤口时的模样。

明明自己怕的手抖,却还要掩耳盗铃般地安慰他,如此脆弱,却又故作坚强。

他又想起了她方才的那个笑。

现在,这即将要凋谢的花,正对着他绽放。

种种跃于眼前,魏璟突然颇不耐烦地“啧”一声,一边厌烦自己这幅婆婆妈妈的样子,一边几步走到了殷照心身前。

他垂眸同她对视,瞧见她苍白的面容后又皱起了眉。

“用不用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