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玥神态太过从容，以至于让机甲兵生出“她还是高高在上的一等公民”的错觉。
“石上将也太吓唬人了，就算债务是真的，也没到判死缓的地步吧？”
“吓唬？”石力恒冷嗤一声，“自己看吧。”
在他的示意下，一名机甲兵褪.去手臂上的奇金，摘下光脑递给息玥。
息玥带上光脑，生物识别功能自动登陆她的账户，立即跳出几条未读信息，都是她不认得的联系人。
最新一条信息来自于中央星区名下的「资产管理中心」，点开以后，是一些「由于您父亲息海已经确认死亡，触发债务人变更机制」之类的废话。
信息下面是个超长的债务清单，带着资产管理中心的防伪码。
清单按债务金额排序，第一行的金额就带着让人眼晕的零，息玥数了数，整整11个「0」——1000亿。
好嘛，前世她的赌狗爸爸，欠下的高利贷也就400万而已。来这，一笔就翻了2.5万倍。
全部数百条加起来：「4,000,100,000,000」星币，还只是本金。
这个世界的钱通货膨胀到都是废纸了吧？
不，这个世界的纸张很金贵。
“看到了？”石力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说吧，你们姐弟准备怎么还，还不起，除了污染区，还能去哪？”
息玥也回以饶有兴趣的笑容，不慌不忙：“还不还得起是我们的事，只是有一点我想请教石上将，法典是不是也规定，只要债权人判断还不起，就能对债务人为所欲为？”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一下石上将，我父亲留给我们四万亿债务是不假，只是最近一笔债务也得下个月才到期。既然债务没有逾期，石上将又哪来的理由抓我们，还要判我们死缓？难不成，上将的意志，比法典还要重要？”
《星际法典》是奠定这个世界秩序的基石——这星际人人皆知的常识。
石力恒的笑容彻底僵住，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抬臂翻看光脑。
结果正如息玥所说，最近一笔债务到期日是1月1日，债权人正是他。
他借款给息海太多次，息海已经死了，这些钱注定要不回来，所以连自己都忘了哪笔借款什么时候到期。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驳斥，石力恒脸面挂不住，神色阴沉：“你们三个身上一个星币都没有，我不相信你一个月之后能还钱！”
“所以呢，石上将就要提前判我们死缓？”
息玥针锋相对，“噢，还有一个规定好像大家都知道，债务纠纷是经济案件，归属治安所管理，而案件未经调查未经判决，就算是星区统治者也不能出手干预。您贵为上将，对于法典的内容，应该比我熟吧？”
这个常识不能说人人皆知了，顶多部分人知道，毕竟占星际总人口一半的垃圾公民，根本没有欠债的机会。
若非息玥对借款、债务之类的字眼敏.感到骨子里，这些天搜集“常识”时也不会当回事。
兴师动众而来，却被一个E级精神力的垃圾公民呛得哑口无言，石力恒的表情可谓精彩。他神色数度变幻，最后大手一挥：“带走！”
息瑶从震惊中回过神，慌张道：“大姐说得对，石叔叔，你不能抓我们！”
息玥无奈瞥她一眼。
这丫头，到现在还开口闭口“石叔叔”，显然被息海富养坏了。
石力恒怒极反笑：“是，我不抓你们。本上将只是行使中央颁发的33号星区临时管辖权，把没有居留权的垃圾公民遣送出境！把她们扔到29号星区！”
息玥无法反驳了，脑子里没有「临时管辖权」的常识。
不过……29号星区？
那不是息海死亡的垃圾星区么？
没一会儿，息玥和弟弟妹妹被驱赶着登上一艘星舰。军用星舰比私人星舰大得多，除了她们，还能坐下十个人，整整一支机甲星队。
驾驶员，但星舰没有启动。息玥扫了几眼舱外，找到石力恒的身影。
他正和一名留着大胡子的士兵在说着什么。
息玥碰了下息珀：“那是什么军衔？”
“上尉，应该是这支星队的队长。”息珀回答，看向息玥的目光很是复杂。
从容自若倒是其次，而是从出生起，他就没听过息玥说这么多话。
没想到，最后竟是事事不关己的大姐救了他和妹妹。
石力恒和大胡子分开，扭头望向星舰。只见透明玻璃内，靠窗的息玥微笑着冲他点头示意。
有种耀武扬威的得意。
石力恒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腾地窜上来，用力戳光脑。
「石力恒：如果失手，你队长的位置就坐到头了！」
「胡比：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因为这条追加的消息，大胡子走进机舱时忍不住瞪了息玥一眼。
息玥同样对他微笑点头。
果然埋了坑。
星舰升空，很快逼近天际。没人注意到，统领府外某个角落里，一名黑色机甲战士悄然起飞，以稍慢一拍的速度，穿出生存屏障。
息玥已经在星网上见过不少太空资料，但任何照片和视频都不如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因为这个世界的“太空”，太反常了。
没有任何星球或者星云之类的宇宙天体，头顶一概是深沉的黑暗，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莹蓝光罩——各个星区的生存屏障。
星区内部，太阳和阳光都是生存屏障模拟的，温度湿度和氧气都是屏障维持的。到了夜里，夜空中没有月亮，星舰的航行灯就是夜幕中的星星。
生存屏障高矮规模都不同，两度也有所区别。33号星区的生存屏障能量充裕，亮度也高。随着星舰一路向东，生存屏障的亮度也逐渐下降，视野尽头，有一个屏障黯淡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那就是29号星区，苦寒贫瘠的垃圾星区。
大约一个小时后，星舰抵达29号星区。现在明明是上午，33号星区里的阳光逐渐转强的时候，29号星区里却一片阴霾。
息玥向下眺望，只见大地上盛开着一朵黑色大花，一个黑点从垃圾星区裂开，无数条笔直漆黑的沟壑放射向四周。
“大姐，我们没有带衣服……”阴郁的天色让息瑶感受到冷意。
息玥转过头，见小姑娘神色胆怯，随口安慰：“没事，总有办法的。”
前后排机甲兵听了，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冷笑。
息玥置若罔闻，再去看息珀。即将成年的男孩已经人高马大，此时却萎靡得像个老头子。
受伤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恐怕是短时间内第二次直面父亲的死亡之地。
星舰降落在一道沟壑边，舱门只开启了一侧，远离沟壑。
“下去。”
随着胡比下令，几名机甲兵抬起手，被机甲箱中涌出的奇金包裹成机械臂。每只机械臂的手背上，出现一截黑洞洞的枪口。
息瑶瑟缩了一下。
息玥拍拍她的肩膀，率先起身，带着弟弟妹妹走出机舱。触目一望无际的荒凉，别说人，连棵树都没有。
杀人是重罪，即便是驻军所的士兵也不例外，一旦确立罪名，判刑都是死缓。虽然星誉值可以抵销一切罪名，可即便受害者是垃圾公民，也需要付出1千点星誉值的代价，换算成星币，就是1000万。
胡比有没有这笔钱不重要，因为身为一区上将的石力恒绝对拿得出来。但石力恒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人口实，所以才让胡比把人带到偏僻荒凉的垃圾星区。
不过一小时的路程，既能出口恶气，又能省下3千点星誉值，何乐而不为。
息玥分析着石力恒的心理，深深吸了口垃圾星区的冰冷空气，转过身。
胡比果然换上了看待死人的眼神。
“先不着急动手。”息玥说。
胡比眯起眼。对方居然看出来了？那怎么还笑得出来？
胆子够大的，难怪敢当众顶撞上将。
息玥的话点醒了弟弟和妹妹。息瑶一下抱住大姐的胳膊，息珀则恨声质问：“你想杀我们？！”
息玥示意两人稍安勿躁，继续冲一排的枪口微笑：“长官，现在是什么时间？”
胡比眼神狐疑：“干什么？”
息玥：“我这人看得开，死没什么，只想知道自己是几点几分死的。今天是星历2198年12月9日，但不知道具体时间。就这么点要求，长官能满足我么？”
胡比快速扫一眼光脑：“上午10点零5分，还要不要知道秒数？没事，可以告诉你，现在是32秒。”
10:05:32。不行，距离计算好的时间还有三分钟。
她要想办法拖延三分钟。
“谢谢长官。”息玥礼貌道谢，向前迈出一步。
胡比警惕起来：“你干什么？！”
“队长，有人来了！”一名机甲兵说。
胡比猛地抬头，只见天际出现一个黑点，在更高处的生存屏障上留下一个黯淡的光圈。
明显是个机甲战士。
他迅速权衡，下令：“收枪。”
来人果然冲向这里，很快落在胡比身前。机甲面罩中，黑色的金属鳞片向两边退散，露出一张偏中性的脸。
“33号军团项佳，曾经担任息小姐的保镖。上尉，我想和息小姐道个别。”
“项中尉。”胡比看了眼项佳掌心投射出来的身份证明，思索片刻，点了头。
若项佳一落地就收起机甲，只怕他就不是点头，而是喂过去一发子弹了。
队员发来一条消息：「队长，怎么办？」
胡比威胁式地盯住息玥的眼睛，回复：「息家崽子敢说一个字，连她一起做了！」
不出意外，息珀和息瑶一听到项佳的名字就激动起来，可息玥突然转身，分别按住他们的肩膀。
胡比见两人面露迟疑，不由疑惑息玥对他们说了什么。然而，息玥再看向项佳时，只是微笑着招呼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似乎没有任何求援的打算。
她有意无意和胡比对视一眼，带着项佳拉开一段距离。
项佳用余光看了看息珀和息瑶，低声问：“怎么没走？”
怎么没走，为什么不走——这也是息玥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
息玥微笑着摇头：“不重要了。能让我看看时间么？”
项佳被这个莫名的问题问得一愣，直到息玥点了点她的左手，才反应过来。穿戴机甲时，光脑和机甲互联，她抬起手，从掌心投射出一方光屏。
「10:07:01」
时间正好。
“回去吧，谢谢你的关心。”
“可是……”项佳本想帮息玥在垃圾星区安顿下来，正好收到一条通知。
「33号星区，军团所有人，马上前往驻军所集合。」
息玥看到光屏上跳出的内容，笑着催促：“快走吧，我们没事。”
军令如山，此处距离33号星区又远，项佳只能马上离开。
“小姐照顾好自己。”
项佳只觉自己这句话有点违心，垃圾星区寒冷贫瘠，连食物都难寻，换成她一无所有来到这里，想活下来都很艰难，更别提自小养尊处优的息玥。
她阖上金属面罩，走之前，突然对息玥笔画了一下，金属包裹的手指在空中连续点击。
按密码的动作，意思很明显，卖掉机甲的钱还在商场储物柜里。
息玥微笑回应，目送她消失在天际。
项佳的离开让息珀息瑶焦急不安，让胡比等人狐疑不已。
胡比：“她最后是什么意思，你跟她说了什么？”
“005。”
“什么？”
“003。”
息玥莫名奇妙报数，让胡比也开始不安起来。他把不安表现为暴躁，大步向前，枪口对准息玥的额头。
“说清楚！”
息玥眨眨眼，继续报数：“001。”
“找死啊？！”
“队长！”
“污染物！”
“快启动机甲，全开，全开！”
“救命！”
“队长小心！”
嘈杂的呼叫声中，一团灰色光影出现在胡比头上。它宛如一个黑洞，扭曲了胡比的身形，扭曲了荒凉的大地和晦暗的天空，扭曲了附近所有光线。
它在迅速膨胀。
从拳头般大小，到比人头还大，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无形又神秘的力量从里面辐射出来，只能生长寒性蕨类植物的大地上，万物生发。
然后，它蓦然爆炸，灰雾如万马奔腾，瞬间吞没四周一切。
蓦然爆发的惊叫让胡比脑瓜子都木了，一时忘了扣动扳机。耳边只有队员们发射子弹和光炮的剧烈声响。
一种异常的束缚感突然出现在他腿上。
垃圾星区特有的寒蕨在急速抽长，顺着他的军靴缠绕上来。黑色的植物表面出现密密麻麻的细长鳞片，所有鳞片同时张开，变成锋利的尖刺。
剧痛直抵天灵盖。
污染，这里居然爆发污染了！
胡比毕竟是作战经验丰富的队长，很快拍下胸口的机甲按钮。机甲箱里，聚赫核心发出微微轰鸣，驱使着箱中奇金包裹住他的身躯。
然而，他的手腕突然一痛，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枪声炸响在耳边。
剧烈翻滚的灰雾之中，息瑶反扣着他拿枪的手，看着他眉心涌出一缕鲜血，冲他瞪大的眼睛微微一笑。
“000——不好意思，晚报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