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受鬼咒影响,温鹤岭此时已经头昏脑涨,听不大清话了。

他只觉头上传来一阵剧痛,下意识想抬手阻止。但现下他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仅徒作挣扎。

桑褚玉眼也不眨地盯着渐涨出血色的兔耳内侧。

拜入剑派之前,她常年在太衍山的森林禁地里游荡。因为控制不好妖火,闹出不少麻烦。

是在太衍山顶遇着师尊,跟她修炼了一两百年,她才逐渐掌控了妖火。

森林禁地不允外人进入——哪怕是太衍剑派的弟子。因此修炼期间,她只跟两个人打过交道。

一个便是师尊。

后来她随师尊入了剑派,成了她最小的亲传弟子。

头回遇见温鹤岭,就是在前往剑派那天的路上。

恰在山道迎面撞见,青年神姿高彻,从容不迫地与师尊交谈。

见着跟在师尊身后的她了,也仅是略一点头。态度疏远,只怕转眼再见就会认不出她。

那日她所见的温鹤岭,同其他人眼中的他并无区别——抗拒外物,对何事何人都疏冷漠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桑褚玉垂眸看着温鹤岭的脸。

因她使的力气大,那对与他清冷面容极不相称的兔耳不住颤栗着。长耳内侧的经脉在捏//弄下变得越发明显,逐渐泛出烫意。

她在心底问系统:“原文中提过温鹤岭是妖吗?”

“未曾提及。”

没有么……

她没什么表情地攥紧了兔耳,就势往上一提。

温鹤岭痛吟一声,被迫微仰起颈,视线错乱恍惚到落不着实处。

“温仙友为何会化出妖相?是受鬼咒影响,还是……”桑褚玉凑近,轻作嗅闻,“——半妖?”

她没有在他身上嗅见妖息。

但若是半妖一族,却有收敛妖气改修灵术的本领。

温鹤岭答不出话。

她的手指揉弄在耳朵上,指腹摩挲的声响格外明显。

隔绝了其他响动,直往耳里钻。

以至于他的半边身子都变得僵麻。

脸也疼得一时惨白,一时又涨出淡淡红晕,如白玉映霞。

许是太疼,他凭空生出些许气力,掀开薄被,想要推开她的手。

但桑褚玉不过轻一按,就压下了他的胳膊。

“若这副模样叫温家人看见,也不知是会厌嫌,还是袒护。”她忽想起什么,“仅露出对耳朵吗?尾巴呢,也会长出来吗?”

温鹤岭神志不清地看着她。

她像是揉搓一团泥巴似的捏着那耳朵,神情始终冷淡,却比明晃晃的恶意更叫人难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耳朵被她捏得发烫。

滚了火似的烧着,一直烧到面颊、身躯。

不行……

他颤抖着抬手,试图运转灵术遮掩住妖形。

不能让人看见。

但灵气刚溢出指尖,就遽然溃散。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低喘,脸上的鬼咒印记如粼粼波光浮动着。

桑褚玉打量着他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那难以辨清的情绪中并无羞愤。

裴雪尽恰时提醒:“时间快到了。”

桑褚玉松开手,看也没看一脸痛色的温鹤岭,径直出门。

出去后,她却没离开,而是绕至后院。

等了片刻,她靠近窗子。

房间里已听不见半点儿痛喘。

温鹤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气息平稳,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同第一回一样,桑褚玉直接将糯米丢进窗子便走了。

糯米落地,砸出闷响。

床上的温鹤岭眼睫微颤,缓睁开眸。

视线逐渐聚焦,他忍痛移过视线,借着房中摆置的大瓷瓶看见了那对突兀的兔耳。

“青鸦。”他嘶声唤道。

房外的小童子推门而入:“仙长有何事吩咐?”

温鹤岭气息微弱地问:“方才……可否有人来过。”

“人?”青鸦迟疑片刻,摇头,“回仙长,医师走后就没人来过了——仙长可是要叫什么人?”

“无事。”温鹤岭道。

无人来过。

那适才所见,难不成是在做梦。

若是做梦,妖耳被那人捏揉的疼痛未免太过真实。

就连头顶都好似还残留着灼痛,也仿佛还能听见指腹摩挲过耳部内侧的声响。

他紧闭起眼,脸上血色渐褪,半晌才道:“抑形药。”

青鸦一愣:“可仙长,医师先前嘱咐过,说是吃太多抑形药反会加剧伤痛。”

“取来。”温鹤岭吝言道。

青鸦神色微变。

他是跟着他从温家过来的,知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清楚他有多抵触妖形,只得应好,连忙转身去取药。

从竹林绕出去后,桑褚玉远远就看见了巫氏父子。

他俩背朝着她,正在洞府门口说话。

桑褚玉缓吸了口气。

不等裴雪尽提醒,她忽提声喊道:“温仙友!”

同时快步朝那方跑去。

巫召野只觉这声音颇为耳熟,闻言回身。

旁边的大祭司则是在注意到他的反应后,才也望向这边。

待两人转过身,桑褚玉放缓脚步。

“原来是——”她看着巫召野,眼神黯淡些许,“抱歉,我认错人了。”

她的神情变化不大,细微处的失落和勉强却分外迫真。

不过因她出现得突然,巫召野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

想到身旁还有别人,他又及时住了声。

“来送东西。”桑褚玉应道,看向他身旁那人。

幽荧族的大祭司。

在他们来无上派之前,她就听说过幽荧一族。

传闻居住在天显境南部的盘郁山川中。

那处多岚雾瘴气,幽荧族人擅巫祝,多出蛊修,剑术也不错——几年前的剑门大比就设在太衍剑派,她见过几个幽荧族的蛊修。

使的剑法与太衍甚而是天显境其他任何剑派的剑法都不同。

当时听说幽荧族的大祭司也去了无上派,同门还在她面前戏言,说是族里的大祭司都跑了,那幽荧一族岂不得乱成一锅粥?

乱没乱成一锅粥她不知道,但这位大祭司自从入住无上派,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二三十年来都没露过面。

算起来,这还是她头回看见他。

仅瞧从那半边面具中漏出的一双眼,他和他儿子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巫召野生得一双桃花目,总透出些疏放神气,为人也机警有锋。他父亲却全然不似他那般锋芒毕露,眼睛要狭长些,眼神也内敛许多,不见笑。

不过她更好奇他为什么要戴面具。

怕脸吹着风吗?

还是单纯恐于与人交流,不想叫人看见脸?

扫过一眼后,她收回视线。

经过刚才的“错认”,虐心值她已经拿到手了,再多留也没意思。

但正要说走,就听见巫召野道:“以前不见你常往这儿跑,这段时日倒是来得勤。”

桑褚玉懒得想借口,敷衍道:“要送东西。”

“哦,送东西。”巫召野哼一声,“你要送的东西还真不少,现下你们剑派也负责起邮驿行当了?”

对于她突然往这儿跑得勤的事,他心中隐有答案——多半是冲着温鹤岭来的。

但许是因为视她如敌手,在分出高低、争出胜负前,他再容不下旁人横插进这抗衡中。

故此,他又竭力说服着自己驳倒这一可能性。

桑褚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要真是邮驿行当,还得给钱。”

巫召野笑了两声。随他身躯微颤,那些银饰也碰撞出清脆声响。

这时一旁的大祭司忽道:“桑姑娘。”

他嗓音清润,却又有些乏力。

桑褚玉微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大祭司在喊她。

他怎知道她的名姓?

大祭司道:“先前的驭蛊铃,多谢桑姑娘。”

桑褚玉:“原是你的东西。”

上月无上派托人送来一幅图纸,说是请她帮忙炼铸一枚铃铛。

她看着那铃铛不错,就顺手炼了枚。

这天底下铸器师多,却习惯用凡火灵力炼器。

她则不然,用的是本命妖火。

虽不知道她铸的灵器比之其他铸器师如何,不过自打她来了,太衍和无上两派就时常找她炼灵器。

但师尊不让她炼铸太多,便是外界有求,也得师尊过目在先,再由她自己来斟酌打不打。

大祭司应是:“不想桑姑娘还记得,那枚驭蛊铃打得很好,一直未有时机当面言谢。”

“没事。”桑褚玉道。

言不言谢都在其次,反正他给钱大方。

光是那一枚铃铛,她就拿到了十枚上品灵石,抵她小半年的报酬了。

完全是笔大买卖。

大祭司又问:“不知最近可有时间?”

“怎么了?”

“另有两样灵器,想请桑姑娘炼铸。”

看着面前的“大客户”,桑褚玉有些心动。

但不等她开口,巫召野便问:“什么灵器?”

大祭司的神情被面具遮掩,声音却温和平静:“不日要在无上派驱邪,需一戈一盾。”

“这些东西在山下都买得到。”桑褚玉顿了顿,“无上派的武器阁里肯定也有。”

“未得妖火冶炼,皆为凡品。”大祭司简言。

巫召野眼神一移,看向桑褚玉,忽说了句:“就是寻常驱邪罢了,从器阁拿些不就行了?哪需要重新炼制。”

寻常驱邪?

分明是要帮温鹤岭疗伤,竟还瞒她。

桑褚玉也没多问,只说:“要在器阁拿东西,还是重新炼铸,都是你们门派的事,由你们自个儿定夺去吧。不过若是想找我炼器,得先问过师尊。她开口了,我才会炼制。”

大祭司却说:“冼仙长闭关未出。”

桑褚玉眼眸微动。

师尊闭关的事只告诉了几个人,他从哪儿知道的?

“要先问过师尊。”她又重复一遍,再不多说,转身便走。

见她走远,巫召野睨向大祭司:“若要承接鬼咒,还是制人偶更好。温师兄他——”

他话说一半,突然住声了。

大祭司:“如何?”

巫召野却没说出话,脸色愈发古怪。

他陡然想起方才桑褚玉唤的那一声“温仙友”,又思及昨日她说的那怪话。

所以她难不成,是将他……错认成了温鹤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