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东宫来人时,温柠已经睡下了。
素心同对方在殿外说了几句话,特意压着声音,等说完再进来,就发现姑娘醒了,正合衣坐在榻上呢。
素心倒了半杯温水递过去,问道:“吵醒姑娘了?”
温柠摇头,她根本不困,早早歇下就是不想见人,打发宫人来算什么,她做那些,是为了让陆景阳亲自过来的。
温柠慢吞吞地喝了口茶,热气随着动作氤氲开来,一张小脸雾蒙蒙的。
素心忍不住抚了抚温柠的发丝,轻轻道:“姑娘可真好看。”
温柠闻言,杏眼弯了弯。
她知道自己生得好,前世侯府还没出事那会儿,想要求娶她的人快要把门槛踏破了。
若不是侯爷惦记着让她招婿,重振温家,大约早就订了婚约。
那会儿,楚照衡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连我都打不过,还好意思来求娶我妹妹,不过是仗着脸俊,痴心妄想!”
温柠没说,其实她当真喜欢模样俊俏的,还拉着小桃做掩护,悄悄瞧过几个。
幸好大哥不知道,否则要在耳边念死她。
温柠忍不住又笑了下。
快了,马上就能见到大哥了。
第二日,温柠特意起了个大早,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她就是这一日出宫的,重来一回,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早几日前,她就让素心悄悄留意,看伯恩侯有没有进宫,才用完早膳,就等到了好消息,素心悄声说了句:“姑娘,伯恩侯进宫了。”
温柠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果然是今日。
今日没有朝会,侯爷进宫,一定是为了她的事。
温柠一整个上午都格外高兴,将昨天没收拾完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一个也没落。
小桃不解,满脑子疑惑:“姑娘都收起来做什么,等以后要用了还要再取,多麻烦呀。”
不过说归说,小桃手脚格外麻利,不一会儿就规整齐全了。
思鸿阁的东西大部分是后添的,温柠从北疆带来的不多,即便是全收起来也不打眼,看不出什么。
东西全收完,时间也还早,将将过了巳时,她记得没错的话,等会儿福林就要来了。
温柠坐在桌案前,写了会儿字打发时间。
只是她心绪不定,时不时朝外看一眼,一张字也就写得勉勉强强,因为出神,还不小心落了两滴墨点。
等宫人进来通传,说是福林公公来了,温柠立时搁了笔。
她耐着性子才没起身迎上去。
福林打着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人儿,小姑娘身形纤细,被太师椅一衬,更显娇小了。
他乐呵呵地行了个礼,不自觉就放轻了声音:“温姑娘在练字呢?”
温柠点头,一转不转地望着福林。
腿上的帕子早就被搅动得乱七八糟,被桌案挡着才没被发现,只等福林传话,问她乐不乐意跟伯恩侯出宫。
福林见她杏眼圆睁,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心下欢喜,态度愈发和缓了,招手让身后的小太监将东西呈过来。
笑道:“眼下入冬,这几日寒风大作,皇上听说姑娘每日都要去书阁看书,特意命奴才给姑娘送了这件雀金裘斗篷来。”
温柠缓慢的眨了下眼,没料到是皇上给她送东西来的。
她朝小太监手里捧着的锦盒看了一眼,伸手小心打开,就看见里面摆着一件叠起的斗篷,斗篷上头细密的叠织着孔雀翎纹片。
金线轻闪,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斗篷的华贵。
福林示意素心将东西接过去,说道:“皇上惦记姑娘,将姑娘放在心上呢。”
“来之前还特意交代奴才,问问姑娘可有什么用不惯的,京城的冬日和北疆到底不同,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去内务府知会一声,那边的奴才们备好了即刻就能送来。”
福林一通话说得极好,完全彰显了皇上的爱护之意。
可温柠眼中生出了些恍惚,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皇上不应该嘱咐她出宫后也要时常回宫看看吗,怎么会让人关照思鸿阁的吃穿用度呢,这是不准备送她出宫了吗?
她愣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抬头,满脸茫然。
福林没察觉出不对劲,只觉得小姑娘模样瞧着可人疼,又道:“昨儿太医令去皇上那请脉,皇上多问了一句姑娘的身体,太医令说姑娘好好温养上一个冬日,明年春天就能完全大好了。”
此言一出,素心和小桃是最高兴的,脸上笑意收都收不住。
福林也高兴:“还有好消息呢,姑娘且等上几日。”
小桃闻言忍不住眼睛亮了亮,压低声音问道:“是什么好消息,公公悄悄透露点儿?”
福林摆手,满脸堆笑:“咱家还不能说。”
小桃大失所望。
温柠完全没有听见这些,她表情焦躁,一动不动地盯着福林,迫切的希望是福林说漏了。
可一直等福林告退,也没有提及半点有关出宫的事。
温柠整个人晃了下,若不是太师椅有个背托,差点儿从椅子上栽下来。
伯恩侯不是进宫了吗,难道不是来接她的?
还是因为这一世她颇得圣心,所以皇上不愿放她走吗?
可为什么,前世明明很简单,侯爷只提了一回,皇上就立刻答应了,甚至临走前都没来看她一眼。
为什么这一世就不行了?
出不了宫,见不到侯爷侯夫人,也见不到大哥。
温柠用力抿了下唇,垂下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无措和茫然。
重生后,她头一回对自己亲近魏临帝的举动生出悔意来。
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可天家无情,皇上怎么会因为一时偏爱就想要将她留在宫中教养呢,她被接进侯府明明就是最好的选择,朝臣不会因此说皇上苛待将军孤女的。
还是说她太小了,以至于魏临帝觉得多养一个合眼顺心的小姑娘,也费不了什么事。
温柠心绪纷乱,一个姿势维持了许久,还是素心问她,雀金裘斗篷要不要收起来,才回神。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咬着唇,等素心一走,便踢掉了鞋子,在太师椅上蜷成了一团,双手抱着膝,将头埋了进去,衣裙飞快濡湿了一片。
温柠肩膀细细抖着,没有哭出声。
她实在压不住鼻腔里涌出的酸涩感,重生后一直期盼的事陡然成空,失落、后悔、无措分沓而至,几乎一瞬间就将她淹没了。
根本不留片刻缓和的余地。
若是在昨日之前,她察觉到皇上的意图,或许还有还转的机会,但现下已经是不可能了。
就算她立刻去勤政殿求皇上,也不可能,只会给侯府平添麻烦。
温柠抱着自己坐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用帕子将脸擦干净。
她没唤人,自己将身上的玉坠钗环摘了,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榻前,一头栽了进去。
素心听到动静,进来看了一眼,以为姑娘是乏了,于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直到用午膳,才又进来唤人。
温柠还没能从出不了宫去不成侯府中缓过神来,整个人像是没了生气,意志消沉,她勉强用了一点吃食,之后连床榻都坚持不到,直接蜷在了美人榻上。
眼睫一压,眼尾又沁出了点泪来。
另一边,太子书阁,临窗的位置一连空了两日。
陆景阳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问道:“思鸿阁今日有没有叫太医?”
荣顺赶紧应声:“不曾。”
他昨晚没见到温姑娘,只在殿外闻到了一点梨茶的味道,回来复禀后,就一直留意着思鸿阁的动向,这会儿殿下果然问了起来。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过巳时左右,皇上身边的福林去过一趟。”
荣顺说完,听到殿下应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他在一旁小心伺候,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殿下处理完手里的事宜,这才起身让他跟上:“去思鸿阁。”
荣顺:“是。”
思鸿阁距东宫算不上远,陆景阳刚到,就撞上个急匆匆去请太医的宫女。
他眉心微蹙,大步迈进殿内。
还未走近,就看到了蜷在美人榻上的身影,小小的一团,纤弱不已,长发铺在身后,一直垂到榻下,发尾微微卷着。
身上的绒毯应该是后来添的,顺着塌陷的腰肢落下了个弧度,显得毯子下面的人更加清瘦。
陆景阳走近,扫了一眼旁边的人:“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素心摇头,有些心急:“姑娘上午还好好的,突然就犯了困,午膳也只用了一口。”
她原以为姑娘只是起早了,直到刚才才察觉出不对。
陆景阳看着温柠,低低唤了一声:“茵茵?”
温柠没动。
她眼下难受得很,根本无心去理陆景阳,紧咬着唇才没有失声哭出来。
陆景阳垂眸,虽然温柠是背着他的,但依旧能看到小姑娘眼睫上沾着的泪珠,细细密密,晶莹剔透。
他视线转了下,看到了一旁摆着的雀金裘斗篷,应该是福林送来的。
顺势又在殿内看了一圈,然后眸色渐凝,长眉折了起来。
整个思鸿阁,半点旧物也无。
虽然和之前看着区别不大,但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察觉到不见的那些皆是温柠从北疆带来的东西。
而原本放着陶制玩偶的架子,如今空空如也。
他桌案上有七个,剩下的那个不见了。
陆景阳走了过去,在经过书桌时,停了半步,上面躺着一张今日未写完的字。
两枚墨点滴在纸上,显眼又刺目。
落笔不稳,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