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保安来敲门,说邻居投诉我家的孩子太扰民。
“你说我家的孩子?”
“对,”保安神情有些尴尬,“702的住户说您家的孩子最近整夜整夜地哭,很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在居民群里找了您,但您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及时回复,所以我……”
“我家没有孩子。”
我打断了他。
“……什么?”
“我家没有孩子,”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我的丈夫两个人住,我们没有孩子,估计是702听错了,可能是楼上的孩子在哭,也可能是楼下的,反正不可能是我家。”
“可是女士,702的住户很肯定您家有一个女儿,她也已经联系过了其他住户,六楼两户八楼两户,他们都反应有在晚上听到婴儿的哭声,就是从您家传出来的,您看……”
“砰!”
我关上了门,头也不回,只留下保安在外面一个人哐哐哐地砸门。
我不想理他。如果说这连续不断的婴儿夜啼真的存在,那最近整夜浅眠,辗转反侧的我怎么可能半点都没听见?要不是今天不是什么愚人节,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集体恶作剧,要看我的笑话。
我已经说了,我家从没有过什么孩子,只有一只猫。
一只两个月前被我丈夫带回家的小黑猫。
我和我的丈夫是初恋,从校服到婚纱,在一起已经七年了,感情一直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工作繁忙,我们又没有孩子,他对我百依百顺。直到两个月前,他没打招呼就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只小黑猫,一只脏兮兮的,刚出生的,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小黑猫。
他牵引着我的手,让我轻轻抚摸小猫隆起的背脊。我感受到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带动不断起伏的皮肉缓缓触碰我的手心,热度自柔嫩的皮肤传来,却让我的心愈发冰凉。
我很喜欢孩子,但我不喜欢猫,非常不喜欢。
因为我对猫毛过敏,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不满,只是轻柔地抱着那团黑色的煤球一样的玩意儿,低头看着我,眼睛里的喜悦满到要溢出来:“亲爱的,你看……”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我面前:“这是小蛮,它多可爱啊,它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一千倍,一万倍!”
他甚至叫它小蛮。
我感到巨大的荒谬——我相处了七年的丈夫莫名其妙带回来一只来路不明的猫,他知道我对猫毛严重过敏,不可能喜欢它,但他还是把它带了回来,满怀喜悦的样子,好像笃定我会像他一样爱上这个随时会夺走我生命的小东西。
然后把我们定好的给女儿的名字给了它,亲亲热热地叫它小蛮。
我难以接受,却不知道从何开口。他大概察觉了我心情的变化,抱起小猫先一步进了侧卧,一边走还一边说我辛苦了,得先休息,等会儿他安顿好猫就来照顾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辛苦,我只觉得心寒。
那天晚上回了房,我把房门反锁,没放他进门。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他都没有出差。
在猫来之前,他几乎每周都要出差个三四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庆祝。现在因为一只猫,他居然推掉了所有能被推掉的工作,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地呆在家里,照顾我和那只猫,事必躬亲。
成箱的猫粮和猫玩具被运进家里,我们两个的家变得面目全非,他没觉得有半点不对,还乐在其中,甚至一闲下来就拿着逗猫棒和它玩,一边玩一边逗它开心,穷尽花言巧语,简直把一只皱巴巴的奶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偏偏那猫对他冷淡得很,头也不抬,就成天躺在它那个巨大的猫窝里,连身都不翻。
我真怀疑他带回来的不是凡猫,而是猫妖,惯于蛊惑人心的那种。
可猫不喜欢我丈夫,却喜欢粘我。我不乐意抱它,甚至不愿意与它共处一室,总疑心它会让我过敏,以我的过敏程度,要是中了招,连直接被送进抢救室的机会都不知道有没有。
在我第不知道多少次用力挥开猫搭在我胸口的爪子之后,我的丈夫居然怒气冲冲地吼了我,叫我别对“小蛮”这么粗暴,它还小,经不起我这样。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凶我。
明明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但在那个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难道是我幼稚吗?你为了一只我不欢迎的猫对我大喊大叫,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它,你明知道我的难处,难道这还是我的错吗?
他看到我的眼泪,一下子慌了,连忙上前试图抱我——
我回到房间,“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他站在我房门口喃喃自语了很久,从“它还小”讲到“你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直到我听到一声声尖利高亢的猫叫从侧卧传过来,一滩流动的昏黄的光突然从门缝溜了进来,伴随着几声急促的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撕裂了一室的黑暗。
他走了。
他去哄那只猫了。
我把自己埋进被子,浸满了泪水的布料贴在我的脸上,捂住我的呼吸。
我喘不上气。
第几次了?这一片漆黑好像那只猫的皮毛,我被它摁进去。那层厚厚的乌黑的毛发摩擦着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带来无止境的麻痒。我控制不住地尖叫,但一张嘴那些毛就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喉咙,它们剐蹭着,扭动着,逼我咽下这一团团要我命的东西。可我咽不下去,我不能咽下去,我用指尖抠挖自己的喉咙,很久不肯进食的胃不堪重负,只好一阵阵地干呕。
我想转身,我想去开门,但我一挪动步子,就觉得后背一凉。
不需要抬头,我知道。
有什么东西锋利的爪尖早已刺入了脖颈,恍惚中有血流出来,浸透衣领。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第二天,我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丈夫面前。他还是抱着那只猫,很悲伤地看着我,却没说什么,两人一猫坐在桌前沉默地用完了早餐。
然后门铃响了。
进来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把那只猫交给她,然后走到我面前,满脸凝重地要带我出门。
他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下意识避开他向我伸出的手,逃回房间,把房门反锁。
他在外面疯了一般地敲门,我没有回应,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是牢牢地攥紧门把手,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冰凉的手背上。后来我听到他和那个女人悉悉索索地絮叨了些什么,才踩着上班要迟到的点,匆匆离去。
说了什么,我已经不想管了。
那天我花了很久才平复好心情,但他晚饭时回家,居然递给我一瓶药,逼着我一定要吃下它。
我没病,他却强迫我吃药。
我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大概是积压的工作太多,连他也顶不住压力,终于被上司催着出差去,一去就是半个月。那天我透过门缝看见他出门前对那个女人嘱咐了什么,神情严肃至极,然后把那瓶我死活不吃的药递给了她。
他走了,就是那个女人负责我和猫的一日三餐……所以他把药给她做什么?
我在门缝那里蹲着,盯了一整天,终于看见了——那个女人做完了饭,把我的那份单独盛了出来,又从药瓶里倒出两片药,放了进去。
……这是什么药?
这真的是药吗?
他为什么要她这么做,我本以为我们一辈子都会像之前的那七年一样相濡以沫,为什么他突然要这么对我?是什么让他突然变了,是什么让他似乎……不再爱我了?
干涩的流不出的眼泪的眼睛正死死贴紧门缝,监视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她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我只是个外人。
还有那只猫……
那只猫盖着一条绣着碎花的小被子,打着呼噜,惬意地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那个女人一眼就能看到,足以妥善安顿的地方。
……是它。
我嘴角干裂,流出鲜血,却笑得很开心。
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又是一个周五的夜晚,那个女人的孩子今年高三,每周这个时候她会离开三十分钟去接住校的女儿回家,把孩子暂时托付给我的邻居,也就是702的住户。
我和702那对老好人夫妇很熟悉,我们是多年的邻居了。
所以当我久违地把自己收拾整齐,满怀笑意地敲响他家的门,说要接回“小蛮”的时候,他们一点也没有起疑,顶多只是关心了我两句,问我这么久没出现,脸色也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多加休息。
我笑着谢过他们,抱起那只我厌恶无比的猫,它细小软嫩的上肢柔柔地攀住我的肩膀,一副依恋的样子,好像对我全然不设防。
这真是……太好了。
听说猫有九条命,对吧?
这种神奇的生灵轻盈、灵动、矫健,天生就擅长跳跃,即使是从高处落下也很少会受伤。
那么……从七楼呢?从七楼一跃而下,你还会毫发无伤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之前似乎不是这样残忍冷酷又神经质的人,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我用右手捏着它的脖子,把手伸出了阳台外,让它空悬在半空中。它在挣扎,它不停地挣扎,四肢徒劳地挥舞着,尖利的牙齿试图撕咬我的虎口,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嘴,只是含着那块皮肉,含含糊糊地发出凄厉到引人怜惜的尖叫。
两行泪从它瞪大的眼眶滑落,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
好吧,看来即使是猫,都知道这样的高度是必死无疑。
可没办法,谁叫它太弱小,太无力了呢?
我这两个月来从未感到如此的幸福,我恶劣地欣赏这只猫的挣扎,看它那么狼狈,就像之前被抛弃在黑暗中的我一样。
大概是被猫叫声惊扰,周围的人家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人在喊着些什么,有人在尖叫。但我都不在意,我根本不想听。这些东西,无论是什么,无论是谁说的,我都不想听,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
我轻飘飘地松开握紧的手掌,好像放开了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我注视着它下坠,然后“啵”的一声落到地上,那层菲薄的橡胶皮被自身的重量轻而易举地压破,浑浊不堪的填充物当着我的面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铺了一地的残骸。
我突然觉得心慌。
我突然觉得心里也有这样的一个水气球莫名其妙地破掉,但是它是什么?它装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惶恐,我什么都听不见。一切感知器官统统罢工,只留下一双眼像坏了一样流泪,我想尖叫,但什么都叫不出来,突如其来的悲怆堵住了我的嘴。
于是世界一下子安静异常,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哒,哒,哒,哒,哒……”
我好像在猫落地的那个瞬间变成了哑巴,变成了聋子,变成了疯子。
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
“砰砰砰!”
是谁在敲门?
是那夜说邻居投诉我家孩子哭闹的那个保安,我记得他。
“女士,有人说看见你把一个孩子从七楼丢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
“女士,女士?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哒、哒、哒、哒、哒……”
“你还好吗女士,我们在你家楼下的确发现了一具坠落致死的女婴尸体,现在已经报警了,请你立刻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不要回避,不要反抗……”
“哒!哒!哒!哒!哒……”
“女士!女士!请不要回避……”
……
“哒。”
楼梯间的门开了,我看见我的丈夫满脸惨白地冲到我面前,一双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他茫茫然地问我,我做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他脸上满是汗珠,眼眶通红地重复:“你做了什么?”
我看到他手上提了两个袋子,一个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玩具,另一个挤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你手上的是什么?”
我歪了歪头,笑着问他。
他僵硬地伸手,掏出两张小票递给我,一张来自某婴儿玩具店,另一张来自一家医院,开药的有两个科室——精神科和产科。
“它是什么?”
我突然问他。
他颤抖着,我的右手突然感到疼痛至极,世界突然开始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
“……它是什么?”
他只是沉默。
“我问你它是什么?!”
我突然觉得那只猫没有死,它还在哪个角落阴森森又暖融融地看着我,或许它现在就趴在我的肩膀上,和二十分钟之前我抱着它离开702一样的姿势,那么亲密,那么依恋。
我们本该是这样的……
哪里搞错了,对吗?
我推开丈夫的手,冲进楼梯间,从七楼一路往下狂奔,又撞开层层叠叠的人群,在一片尖叫和怒骂中扑向那只面目全非的猫——
我跪在她面前。
小蛮安静地躺在那里,我恍然发现,其实我们算得上素未谋面。
陌生人在尖叫,熟人在哭,旁观者在拍照,理中客在指指点点,我的丈夫在向周围人解释我的“产后抑郁”,我的邻居在同情我的不幸与癫狂……可这与我无关。
警铃正从远方传来,救护车却已经准备离开,一辆黑车子从小区门口驶来,停在据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朝我按响了喇叭……可这与我无关。
在一片喧哗中,我只管安静地亲吻了小蛮还算完好的额头。
“告诉我吧,亲爱的……”
我麻木地流着泪,喃喃。
“你是猫,还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