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教育厅的一次突击体检,把周家闹得鸡飞狗跳。
周振业收到消息后,扔下工作就跑回了家属院。
“怎么回事?小牧的体格向来很好,怎么可能体检不合格?”
这个儿子出生后,他的事业一路高歌猛进,家里的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儿子从没在吃穿上受过委屈。
要说他会有健康问题,周振业第一个不信。
柳芸在儿子的额头上摸了摸,“他体检前一天有点低烧,没精神,晚饭和早饭都没吃。教育厅又是突然宣布的体检,我估计他当时可能太紧张了……”
周牧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不说话。
他没跟母亲说实话,事实上,体检前他有三顿饭没正经吃。
找叶满枝复合的次日中午,他跟朋友在附近的国营饭店吃午饭,正好瞧见叶满枝跟俩男的走在一起。
一个是烫了头穿着干部服的娃娃脸,另一个是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片儿警。
每人怀里都抱着一大摞类似购粮本的东西,厚度足有半米高。
而叶满枝穿了件颜色俗不可耐,又莫名其妙有点好看的桃红色衬衫,皮肤白得晃人眼,只在手上提了三个饭盒,扭扭哒哒、花枝招展地走在最中间。
三人有说有笑地从饭店门前经过,有食客出门时差点撞到叶满枝,还被那个片儿警用肩膀挡了一下。
瞥眼瞧见这一幕后,他顿时没了胃口。
再一想到叶满枝说她去相过亲,而且还相中了,刚端上来的一碗馄饨,他只吃了两个就给了旁人。
下午从预科班回来赶上暴雨,他淋雨后有些低烧,晚饭和次日早饭都被他睡了过去。
以他的体格,少吃几顿其实不打紧,回头好好补一顿也就恢复了。哪知事情竟然这么寸,好巧不巧赶上教育厅的突击体检了!
柳芸着急地说:“老周,这低血糖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你看能不能找人疏通一下?”
“要是能疏通,之前那些体检被刷掉的算什么?”周振业阴沉着脸,盯着儿子问,“你跟我说实话,体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发个烧就能让你不吃饭了?”
他直觉这事跟叶家丫头有关。
前几天叶大伯来家里送礼,这小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说可以考虑跟人家复合。
这话才说了没两天,他又偃旗息鼓不再提了。
周牧被问到了痛处,负气地背过身嚷嚷道:“发烧没胃口不行啊?问什么问!你俩烦不烦!”
柳芸气结:“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算了,”周振业脸色黑如锅底,“还是先找关系问问体检能不能复核吧。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个孽障的!”
周家这边愁云惨淡,听到消息的叶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初他家敢在你体检单子上做手脚,如今他家儿子也因为体检不合格被刷下去了!哈哈哈……”常月娥畅快大笑,买了二斤排骨加菜。
叶守信也一扫连日阴霾,脸上有了笑模样。
尽管叶满枝内心怀疑,周牧那傻子有可能闹了绝食。
可是周牧这人要面子,如果真是因为绝食把留学资格闹没了,他肯定嫌丢人,宁可承认低血糖,也不会承认绝食的。
无论如何,周家倒霉,对叶家来说算是一件大喜事。
趁着家人心情好,叶满枝邀请常月娥、三嫂和四嫂,一起去子弟小学,听她宣讲婚姻法。
婆媳三人晚上都没什么娱乐活动,欣然应允去给小叶干部捧捧场。
可是,等她们按时赶到学校时,操场东面的大教室里却坐满了人。
门口还有好多女同志在搬椅子找座位。
望着教室里乌泱泱的人群,四嫂沈亮妹喃喃:“我的妈呀,小妹不是说她们那个宣传婚姻法的活动没人来吗,这怎么全是人啊?”
而且一大半都是院儿里的熟面孔。
黄黎指了指黑板,示意她自己看。
然而,沈亮妹没上过学,刚解放那会儿在扫盲班认了几个字,几年不用,又全都还了回去。
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的字,她只认识两三个。
黄黎只好念给她听:“婚姻法宣传月特别活动——为居民们介绍几种特别节省布料的剪裁图样”。
老一辈的女同志大多会点裁缝手艺,能自己动手做的,从不花钱买。
再加上今年国家开始对纺织品进行统购统销,每人每月的布票是定量的,大家总觉得手头的布料不够用。
叶满枝突发奇想组织的这次活动,算是精准抓住了家庭主妇们的迫切需求。
开课的消息一经公布,女同志们立马趋之若鹜了。
此时的叶满枝和陈彩霞都没工夫招呼各自的家人,望着满教室的中老年妇女,以及到处乱窜的孩子们,她俩都有点紧张。
陈彩霞咽了咽口水,小声说:“要是告诉大家,一会儿得先听一段婚姻法宣传,咱们可能会被唾沫淹死吧?”
“没事,想想咱俩的干部编制,挨骂也忍了。彩霞姐,一会儿咱分工合作,你负责讲解婚姻法的内容,我负责挨骂!”
陈彩霞被她逗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这场活动是由她俩共同负责的,叶满枝要为大家演示剪裁方法,那讲解婚姻法的部分就要落到她肩上了。
以往都是穆主任来讲,今天还是她第一次上台。
陈彩霞心情忐忑地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
听到动静的居民们,以为要开始介绍节省布料的方法了,逐渐安静下来。
谁知陈彩霞开口就是《婚姻法》,台下的听众顿时就不乐意了。
刚开始顾及小干部的面子,居民们还只是跟身边人抱怨,可是台上人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便有人直接出声打断了。
“我说小陈干部,布告栏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教剪裁,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样了?”
“就是!”
“你们说话不算数,以后谁还敢参加街道的活动啊?”
眼瞅着现场乱了起来,叶满枝与陈彩霞对视一眼,连忙按照两人的约定,拿着粉笔和布料走上讲台,将人换了下来。
她摇头苦笑:“大家是真不给面子,一点也不想听我们宣传《婚姻法》呀!那行吧,既然要求学剪裁,那我先介绍一种咱们女同志最常穿的,关门方领、连袖、贴袋衬衣的剪裁图样。”
为了让最后一排也能看清楚,她把整块黑板当做布料,在上面画出一个巨大的剪裁图样。
见她切入正题了,教室里逐渐恢复安静。
“这还差不多,就应该讲点有用的,你们讲那婚姻法的条条款款有啥用?”
叶满枝停下标注数字的动作,扭头说:“王奶奶,您最应该来听听我们的婚姻法讲座了。您要是早点来听,您闺女那事早就能解决了。”
其他人不明就里,好奇问:“王奶奶闺女怎么了?”
与王奶奶住一栋楼的人帮着回:“她那个姑爷解放前出去行商,七八年没回来过。最近她闺女实在不想等了,准备改嫁,但婆家拦着不让,连孩子都被藏起来了。”
王奶奶的儿媳妇连声问:“小叶干部,我大姑姐这事,你有什么好办法啊?”
叶满枝摇摇头,“大家都想学剪裁呢,你家的事以后再说吧。”
“别呀,你有办法就说出来,大家伙帮着参详参详。”
“对啊,小叶干部,咱都帮帮忙!”
“好吧,”叶满枝不再拿乔,扔下粉笔说,“王奶奶,这事的关键不在她婆家人。”
“那啥是关键?”
“关键是先确认您女婿的生死呀!他要是死了,那您闺女婚嫁自由,别人管不着。若是活着,就要夫妻二人一起出面办离婚手续。结婚离婚都是两个人的事,与她婆家不相干,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问题就在这呢!刘志国一走七八年都没音讯,谁知他是死是活!”王奶奶急忙问,“这人一直不出现,政府就不给办离婚证,小叶干部,你有啥办法?”
“这就要看您女儿的决心了,如果她铁了心想离开婆家,那就向法院申请离婚。到时候法院会登报寻找失踪的男人,在规定的一段时间内,他要是一直没有答复,法院会判离的。”
王奶奶连连摇头,“一场官司三代仇,哪个好人家去法院啊?”
“所以,我才问您闺女是不是铁了心想改嫁。”
街道办每周一三五要开学习会,为居民宣讲的同时,他们这些小干部也要坚持学习。
王奶奶女儿的情况与她们学过的一个案例差不多,最后只能求助法院。
叶满枝拍拍手,打断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笑着说:“类似的情况,咱们街道办遇到过不少,还有非婚生子的抚养问题啦,童养媳在男人参军后能不能找对象啦……不过咱们今天是给大家介绍剪裁图样的,我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妇女们听得津津有味,还想让她讲讲童养媳呢,结果小故事戛然而止,人家不讲了!
“好啦好啦,我来说说这件女式衬衫啊!咱们以花泡泡纱为例,标准身材最多需要3尺7的布,袖口上肩处可以这样开一两寸的缝口,”叶满枝向上伸直手臂,“开了这个缝口以后,咱们抬手臂的时候不至于让衬衫上掀……”
“嗯,小叶干部这个办法是不错的,短衬衣确实有这个毛病。”说话的是街道服装生产合作社的一位女师傅。
剪裁方式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让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妇女重新正视起叶满枝的授课内容。
台下很快就有人举手提问了。
“小叶干部,我要是用棉布做这样的衬衫,需要扯几尺布呀?3尺7还够用吗?”
“我用花泡泡纱举例,就是因为它布面最窄,只有1尺92,如果换成棉布绸布,那用料就更少了,标准身材用不了3尺7。”
“小叶干部,我看这图样上的领子怎么只有一层啊,单层领能好看吗?”
“单层领比双层领多节省3寸多的布料。您要是觉得不美观,可以像我这样,”叶满枝扯了扯自己的衬衣领子,“给领子镶个花边。毕竟买花边不要票,布料可是要票的,能省则省嘛。”
叶满枝耐心十足,一一回答了大家的提问。
有她回答不上的,还会让教她裁缝手艺的常月娥,以及合作社的女师傅帮忙解答。
大家分享技巧,相互交流,导致叶满枝整节课下来,只介绍了一个女衬衫的图样。
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不识字的妇女跟不上进度,嚷嚷着小叶干部讲得太快啦!
叶满枝与陈彩霞商量了一下,而后再次面向大家说:“咱们接下来还会介绍衬裤、男女干部服、童装、布拉吉、男女西式内裤的剪裁方法,有兴趣的同志请举一下手!”
刷刷刷,几乎所有人都举了手。
“那咱们就每周二四六在这个教室开课,每天介绍一个剪裁图样,但课前或课中也会为大家讲讲婚姻法的内容,愿意来的同志可以来听课。”
台下有个大娘高声问:“小叶干部,那个童养媳在男人参军后到底能不能找对象啊?”
叶满枝跟着大家一起笑,摆手说:“今天太晚了,下次宣讲会,咱们再讲童养媳的事。”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童养媳能否找对象,按照婚姻法第二条,禁止童养媳,可是男人是现役革命军人的话,又要照顾婚姻法第十九条的规定。
所以,为了下次上课言之有物,她还得临时抱佛脚,去单位请教一下领导。
这天以后,叶满枝和陈彩霞接连组织了几次剪裁课,反响都很好。
课堂上教的剪裁图样很受妇女们的追捧。
叶满枝的几本时装画册也被相继借了出去,在军工大院里到处传阅。
很快就有人跟常月娥打探叶满枝的情况了。
但常月娥同志无比清醒,面上和和气气,迎来送往,嘴上却不露半分口风。
二丫头就是前车之鉴,因着有一手裁缝手艺,连孕期都不得消停。
她可不能把来芽嫁进这样的人家。
而街道办的穆主任也收到了一些妇女提供的正向反馈,在每周例会上,表扬了叶满枝和陈彩霞。
“曲艺演出确实热闹,但观众大多是男同志和孩子。这回的剪裁课吸引了不少女同志,正好弥补了曲艺演出的不足。”
“不过,你们这两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有关《婚姻法》的内容不够充足,希望大家能尽快调整,多向第一第二居委会那边取经。”
四个新人点头表示受教。
穆兰停顿片刻,长叹一口气说:“小叶和小陈,既然你们那边的活动适合女同志,那就顺便关注一下咱们街道‘特种人口’中的妇女同胞,让她们也去听讲。”
叶陈二人同时问:“主任,什么是特种人口啊?”
“缓刑犯、释放犯、住在城里的地主、被管制分子、社会游荡分子,这些都算是特种人口。咱们街道‘特种人口’里的妇女,主要就是社会游荡分子,比如舞女、暗|娼、小偷……”
“由于身份敏感,有些人常年不愿出门,总这样与社会脱节肯定不行。让她们去听听婚姻法,学学剪裁图样,算是有点社会活动。”
见她俩愣在那里不表态,穆兰又是一声叹息:“她们都是苦命人,要是有其他选择,没人愿意走歪路。虽然还被街道和派出所关注着,但她们大多已经从良了,你们别用有色眼镜看人。”
陈彩霞和叶满枝连连点头,从主任那里接过了一份名单。
当天下班后,叶满枝搭上三嫂的顺风车,去名单上的地址挨家挨户通知。
“嫂子,咱们先去光明二道街的薛巧儿家,她家跟我五哥在一个胡同里,通知完她家,我去五哥的院子里摘些黄瓜。”
黄黎蹙眉问:“你去薛巧儿家干什么?她家情况特殊,你少往那边跑吧。”
叶满枝坐在她的御用大梁上,低声说了穆主任交代的工作。
“咱妈不让我单独去五哥那里,骗我说胡同里住着个杀人犯。我猜她是不好跟我讲薛巧儿的情况,用杀人犯吓唬我呢。”
黄黎说:“那你就听话,没什么事别往那边跑。”
常月娥那话虽是忽悠叶满枝的,但她其实没说错,薛巧儿家里确实有个杀人犯,只不过是未来杀人犯。
按照书里的发展,住在同一条胡同里的老五叶满林,很快就会被那家人报复致死,并被一场大火毁尸灭迹。
光字片的房屋都是有年头的砖木结构平房,一座挨着一座,一家连着一家,烧着后火势迅速蔓延,再加上夜间救火不及时,导致整条街都被葬送进了火海。
这桩几十年难遇的特大杀人纵火案,造成数百人死伤。
区里的主要领导被一撸到底,光明街道办更是全员大换血。
最重要的是,叶老五是她婆婆的亲儿子,为了给两个成家的哥哥腾地方,才主动搬出去单过的。
常月娥因此心生怨怼,在亲儿子死后彻底黑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