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丘渐晚站在城楼上。
向下俯瞰，楼兰百姓们正背起行囊，远离家园，去往中原。
当年煜琢与汝溪成婚，煜琢要的，不止是汝溪这位公主，更是整个楼兰。
江山为嫁。
雪团子正抱着她的胳膊嗷嗷哭。
还指着一旁的黎为暮连声控诉，骂他狼心狗肺，即使在幻境中也见不得虞丘渐晚好，逼着她嫁给他这个敌军头领不说，更要灭了她的国。
简直入戏太深。
虞丘渐晚将它的脑袋撇开，抬目望向黎为暮，抬眉疑惑：“子昼……曾经听说过楼兰古国灭亡之事？”
否则怎会如此清楚地按照既定轨迹，做下如今的一切。
黎为暮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传说早在千年以前，楼兰古国便被一名中原将领带兵覆灭，那中原将领不仅娶了楼兰公主，更是要求整个楼兰子民放弃国土，迁居中原。
据说，楼兰公主爱民如子，因灭国之悲催心折肝，与中原将领成婚不过半月有余，楼兰公主便自绝于楼兰古国中，香消玉殒。
黎为暮抬眉轻诧：“那位唤作煜琢的公子，究竟为何要覆灭楼兰古国？”
若煜琢只是寻常凡人便也罢了。
但他分明是青龙之身，登临仙道，超脱生死，着实没有覆灭楼兰的必要。
而且，他既抽出自己的精魂融入楼兰公主魂魄，护佑她转世顺遂，分明是真情实意心悦楼兰公主。
虞丘渐晚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在楼兰灭国之前，楼兰的公主，从来活不过双十年华。”
“活不过二十？”那边的雪团子已经收拾好心情，及时插话，“这是为何？”
“你可曾想过，荒漠之中突然出现一个王国，并长久地维持繁荣昌盛，是否有些太过诡异。”虞丘渐晚缓声，“世间存有一种邪术，以活人性命作为献祭，来保佑一地风调雨顺……”
楼兰的昌盛，便是以历代公主献祭为代价，一名公主死后，继任的公主随之献祭，才维持了下去。
怪不得那汝溪自幼饱受心疾之苦。
虞丘渐晚只道：“煜琢之所以不远万里从东海来到楼兰，实乃受人所托。”
当年东海附近水妖作祟，水淹百姓近万，煜琢前去捉拿，那水妖实力倒是不强，偏偏生性狡诈，胁迫数百名作为人质。他虽然最终除去了水妖，但为了护住百姓，硬生生受了那水妖的一记暗算，身中剧毒，受伤非轻。
好在被一个医者所救。
那医者游历东海之时，恰巧遭逢水妖作祟一事，便留了下来，略尽绵薄之力。
水妖残害百姓时，为了护住百姓，那医者身受重伤，已然无力回天，却是撑住了最后一口气，为煜琢解了毒患，才安然阖目。
医者仁心，更是在临死之前，要求煜琢将他的心挖出，仔细保存下来。
医者说，多年前他游历楼兰，遇见过一个天生心脏不全的姑娘，那姑娘仁心，罹患重病还总想救助他人，他不忍她少年夭亡，这颗心可以救下她的性命，望煜琢承他之恩，便按照他的遗愿，前往寻找换心之人。
便是楼兰公主汝溪。
然而楼兰因公主献祭而存在，若是换心，献祭消失，楼兰也会覆灭。
楼兰百姓，终究无辜。
煜琢只好化身中原将领，吞并楼兰，要求楼兰百姓转移中原，也好为汝溪换心，破除诅咒。
这不仅仅是为了汝溪一人，也为了此后千千万万无辜的楼兰公主。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楼兰公主了？”雪团子啧了一声，“可是她相信煜琢说的吗？”
虞丘渐晚挽唇。
那日的煜琢，看着面前安静垂脸的汝溪，也是同样的一问。
汝溪长久沉默，忽地扬起唇角，无声一笑。
她说，能由得她不信吗，何况，就算她不信，又有什么意义，楼兰国灭摆在眼前，无论如何，所有的一切已成定局。
煜琢无声。
然而，少女抬起面庞，瞳眸清透若琉璃，安静凝视了他良久。
她说，话虽如此，但她终究还是从心底，彻底相信了他。虽然她很清楚，空口无凭，理智上不该相信。然而，她依旧难以克制自己的私心。
——终究难以克制，对意中人的私心。
少女的情愫纯粹而赤诚，令人动容。
虞丘渐晚已然转身，望向身后一片花海。
花儿娇艳绚丽，大朵大朵地绽放，层层叠叠尽情地展示斑斓色彩，然而花朵下方生长的地方，却是荒凉的戈壁。
最苦寒的地方，生长成最鲜艳的花儿。
这花，名唤伊芙花。
汝溪自幼饱受心疾折磨，病痛令她痛苦不堪，即使之后那位中原医者到来，为她医治，但救治过程依旧让她生不如死，那位医者带着她站到伊芙花海前，她看着大片大片灿烂盛开的花朵，不由新奇欣喜非常，医者却是拉过她的手，蹲下身，语重心长。
她便是含苞待放的伊芙花，终有一日，会在荒漠中的绽放出最绚烂的色彩。
雪团子长叹一声，刚要再说什么，一打眼望见低垂眼眸许久不曾言语的黎为暮，登时心神凛然：“你又要做什么？！”
每次这人一沉默，它就觉得一肚子坏水在往外冒。
黎为暮抬目望过它一眼，弯眸一笑，避开虞丘渐晚的视线，与它对了个口型——
“我在等待一份大礼。”
话语方落，便闻一步迈入伊芙花海中的虞丘渐晚惊呼一声：“……破绽！”
遍寻不到的混沌幻境破绽，竟就在这花海之中！
黎为暮垂眼一笑，随之迈入。
然而就在黎为暮一步踏入花海之时，二人身上瞬间起了感应，他们的身形之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他人的虚影。
黎为暮的虚影是煜琢，虞丘渐晚的虚影则是汝溪。
怪不得明明无论如何也遍寻不到他们二人，反而幻境浮现的场景却总是与煜琢二人密切相关，原来他们一直都在。
只是在黎为暮踏入花海的瞬间，虞丘渐晚敏锐察觉，她的身子，竟有几分被徐枝儿夺舍，不受她所操控的趋势！
虞丘渐晚清晰感知自己从发上抽出金簪，抬起双手，主动拥抱住走到她面前的黎为暮。
而后调转簪子，猛然刺入他的心口！
……
破解幻境的方法，最为常见的便是依凭鲜血为媒摧毁幻境，可依托鲜血本就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故而虞丘渐晚一般并不会用，然而如今簪子刺入，鲜血落下，事已至此断然没有优柔寡断的必要。
她推动幻境破灭挣出混沌体内的瞬间，入眼就是煜琢半跪于地的模样。
他的背后染了大片的鲜血，还在不断地滴落。
徐枝儿早已昏倒在地，了无意识，而她右手紧握一把簪子，其上血色尚未干涸。
而黎为暮安然站在一侧，虽然正抬手按住胸口，但他身姿笔直，身上更是未见半滴鲜血，虞丘渐晚草草扫视他一眼，放下心来。
看来被簪子刺入的只有煜琢。
正如如今握着染血簪子之人，是徐枝儿却非她。
这幻境应是主要为徐枝儿和煜琢而成。
那边恢复原形的雪团子却是立时指向黎为暮，控诉出声。
“都是他做的！都是他！”雪团子望向他幽深沉暗的眼眸，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大着胆子揭露实情，“他刚刚说自己是在等待一份大礼，转头这就有人受伤了！”
“煜琢受伤，就是他黎为暮所为！！”
虞丘渐晚正要探查煜琢伤势，闻言登时眉心一颦：“莫要胡言！”
“我说的是真的！”
虞丘渐晚不欲理它。
煜琢及时避开了要害，又迅速控制了自己的伤势，虞丘渐晚本想为他仔细调理了一番，他摇摇头，看向一侧的徐枝儿。
“我无甚大碍，替我……看看她如何……”
徐枝儿身上并无外伤痕迹，气息亦是平稳，虞丘渐晚探入她体内，良久，敛目望向煜琢：“她体内另有一缕残魂。”
徐枝儿的魂魄上，除了煜琢为了护佑她而留下的龙魂之力，还有一道残魂。
那残魂气息颇为阴鸷，正是那道残魂控制徐枝儿，刺伤了煜琢。
虞丘渐晚试着拔除那缕残魂，然而那道残魂与徐枝儿转世多次，早已融入徐枝儿的魂魄，若是生拔，反而会伤害徐枝儿。
如今只能从长计议。
虞丘渐晚本欲安置煜琢二人。
却在不经意之间，望见了一侧倚墙而立的黎为暮。
他从始至终没有吭过哪怕半声，以至于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眼，虞丘渐晚根本没有将视线落上他身，如今抬眼去看，才见他按在胸口位置的手，正有鲜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渗透而出。
淋漓滴落身前，氲成一片血色的水洼。
他面色惨白，因着看出她眼中的惊痛之色，即使重伤在身，仍是抬眼对她安抚一笑：“师尊……莫要忧心，弟子……无妨。”
话罢，他身子惊颤一下，陡然失力跌下。
“子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