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比较重,失血很多,现在精神也不太好......”
真正看见病床上苍白的女生时,陆安婉完全没有办法将那个在向日葵花海中灿烂笑着的女孩跟面前的人对应起来。
现在的女生,苍白,破碎,暗淡。
但即便这样,在看见他们之后,她依旧艰难的勾起嘴角笑了笑,声音小却平稳,“你们来了,是要做笔录吗。”
一瞬间,陆安婉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
前面简深的身影似乎也有了片刻的停顿。
“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从一直表现得很清冷的简深口里传出的是出乎意料温柔的声音。
看了看床上淡淡笑着的女孩,陆安婉抿了抿嘴,跟在师兄身后坐了下来,异常安静的掏出了她的笔记本。
简深表现得很温和,似乎真的只是来探望一下女孩的伤情,但不管在温和,这终究是一个极为恶性的案件。
在通过女孩了解情况的同时,一些案发现场的细节也不可避免的被她获知。
比如,家里的门锁并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床边水瓶下了迷药,对方似乎对家里布局很了解,作案前进行了对自身的保护措施,作案后也完全没有留□□液之类的痕迹。
“我昨晚七点左右还是清醒的,我确定我锁了门,我跟爸爸都有回家之后现在屋里转一圈的习惯,家里当时应该是没人的。至于钥匙......”
“我的钥匙没有丢过,而且当初搬过来,爸爸就换了家里的锁。”
女孩的脸色几乎变得跟医院纯白的被子相差无几,
“那杯水,那杯水是外卖里一起送来的,那外卖就放在门口,昨天晚上爸爸说,他遇到了高兴的事情,想让我吃点好的。”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越听越觉得继父的嫌疑很大呢?
姜师兄不由得看向陆安婉,陆安婉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女孩身上。
那个就算得知自己的遭遇,忍着术后的疼痛,仍然能对他们勾起嘴角的女孩,此刻眼里一片茫然。
她浑身的肌肉不自觉的绷紧,牙齿也在抑制不住的打着颤。
就连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你们,找到嫌疑人了吗?”
简深顿了顿,“你现在不需要想这么多,先好好恢复身体,剩下的交给我们。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避而不谈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女孩的呼吸明显的急促了起来,她看向简深,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我爸爸,我爸爸他可以来看我吗?”
这次简深回复的很快,“你的伤势比较重,暂时不适合让人来探望,先听医生的,好好治疗,等好一点了再让他来看你,好吗?”
一瞬间,女孩的双眼变得通红。
陆安婉的心里也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她猜到了。
她猜到继父是嫌疑人了。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女孩,敏感又克制。
女孩红着双眼,声音嘶哑,“我有点累了。”
“那你先好好休息。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简深再次作出了承诺。
跟在两人身后即将离开病房时,陆安婉却止住了脚步。
她看着病床上正在轻微颤抖的女孩,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
然后,开口,“你觉得不是他做的。为什么?”
“师妹!”
走在前头的姜师兄猛地窜过来,想去拉陆安婉的胳膊。
但女孩的动作却更快,她双手紧紧的抓住了陆安婉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指甲陷进了陆安婉的肉里。
她浑身颤抖着,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他不会的。”
“你冷静一下......”
姜师兄满脸崩溃的试图救场,但陆安婉却盯着女孩的双眼,“为什么不是他?”
“他不会的!他不会!”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女孩的眼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情绪的崩溃只在一瞬间,她尖叫着,“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是爷爷背了锅。
那句稚嫩的童声清晰的在陆安婉的心里闪过。
于是她返握住了女孩的手,“我知道。”
“嗯?”
女孩像是被噎住了,猛地停了下来,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扭曲的表情,泪痕遍布,可怖又可怜。
陆安婉于是缓慢的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
不是你继父干的。
猫猫已经告诉过我了。
于是出乎意料的,女孩的情绪再次稳定了下来。
她依旧抓着陆安婉的肩膀,只是不在用力,茫然又期待,“你会找出真正的犯人,对吗?”
......
陆安婉最后是被姜师兄强行拉走的。
而女孩的目光一路追随,一直到连她的背影也看不见了,也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师妹你是不是在坑我?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少说话少说话,她现在情绪那么激动,你招她干什么啊!
我知道你主意大,但没想到你是真的胆大包天啊!你们00后都是这样式的是吗?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想要毕业!”
迎接陆安婉的是姜师兄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程度之严重,让附近不少警员和医生侧目。
“其实让患者哭一下也挺好的,之前她的状态明显不对,现在释放了情绪,反而不容易有心理问题。”
旁边,女孩的主治医师试图打圆场。
但姜师兄显然是被气得昏了头,指着陆安婉的指尖都在剧烈的颤抖。
“你别替她说话!师妹你别觉得你还是实习生,你的每句话都会对受害者造成巨大影响的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不能正确认识你的错误......”
“我错了,抱歉。”
干脆利落的道歉让师兄的喝骂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憋红了脸。
陆安婉仿若不觉的抬起头,眼神清澈,“师兄,我还想去案发现场看看。”
“你......你!”
姜师兄指着陆安婉,胸口一口气没缓上来,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以。”
耳边突然响起的清冷声音让姜师兄一愣,他扭头,满脸的不可思议,“简队,师妹她刚刚明明......”
简深却略过了他,看向陆安婉,若有所思。
“五点前回队里,会开个小会,如果你有想法,会上可以说。”
他顿了顿,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临时工牌,“进入案发现场和队里的凭证。”
“好的。”
陆安婉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这个让姜师兄忌惮的领导,人似乎挺好的,“谢谢简队。”
“不是,师妹你......简队怎么你也......”
被气的半死的姜师兄情绪都不连贯了,被简深薅走的时候,满脸都是怀疑人生。
直到走远了,陆安婉也依旧听见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声音。
“就算是侧写师,她也只是实习生啊!而且之前来队里的那几个侧写师,明明很拉胯......”
陆安婉盯着简深的背影,手指下意识在那临时工牌上摩挲着。
他是觉得自己是侧写师,所以想听自己的意见吗?
他,也跟那个女孩一样,信任自己?
......
重新回到案发现场时,已经过了午饭时分。
房子依旧狭小,但已经不复之前的拥挤,里面只剩下了负责保护现场的一位警员和技术科的白大褂。
陆安婉在客厅墙角找到了那个笼子。
那只橘猫依旧安静的趴在里面,看见陆安婉靠近,微微抬了抬眼,轻轻叫了一声。
“喵~”
似乎没有早上那么嘶哑了。
但陆安婉依旧没有听到期待中那个稚嫩的童声。
就好像,猫猫知道自己能听见它说话之后,就不会再开口了一样。
她冲橘猫笑了笑,视线在笼子里逡巡片刻,这才抬眼叫住了旁边的警员。
“这位师兄,请问你有看到这只猫的猫粮和水盆吗?”
“在卧室。”
警员指向了属于女孩的卧室,在陆安婉走过去的时候,却制止了她。
“案发现场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动。”
“我明白。”
陆安婉脚下不停,踏进卧室,这才在书桌下面的角落里看到了已经开口的大半袋猫粮,和被门挡住的角落里放着的猫咪食盆。
站在卧室里,她回头望了望客厅里的笼子,“师兄,你们刚来的时候,那只猫就是被关在那边的笼子里吗?”
“是啊,早上的时候人太多,我们才把笼子挪到外面去了,现在又移回来了。”警员说着,突然一拍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这猫从早上到现在好像还没喂过,你是要喂猫吗?楼下不远处有个便利店,那边可能会有猫粮。”
“嗯。”
陆安婉不置可否,盯着墙角的猫咪食盆又看了一眼,又重新走到了笼子旁边。
“是不是饿了?”
她不知道从身上哪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猫罐头,冲大橘晃了晃,“姨姨给你买了吃的,你吃好了,就跟姨姨聊聊天,好不好?”
“什么嘛。”耳边隐约传来刚才那位警员的小声抱怨,“带着猫罐头来案发现场,她是单纯来撸猫的吗?”
陆安婉权当没有听到,开了罐头,又把笼子上专用喂食的小门打开,纤细的手臂刚好将罐头送了进去。
橘猫的眼里的金色似乎浓了些,但依然趴着,等到罐头送到面前,才开始吧唧吧唧的舔舐起来。
喂了罐头,又喂了水,待到橘猫停止进食,发出轻微的咕噜声,陆安婉又伸手进去,摸了摸她头顶有些杂乱的毛发。
细细的,软软的,丝绸质感。
“喵呜”
橘猫又叫了一声,抬起了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带着细密倒刺的舌头粗糙而温暖,陆安婉收回手,发现指尖沾上了几根橙色的毛发。
那个稚嫩的童声依旧没有响起。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逗猫,反而站起身,又把小小的房子走了一遍。
包括厕所,每个房间她都停留了至少十分钟。
不能把希望寄托于不知道是不是幻听的那两句话上面,她需要收集信息,自己进行侧写。
而等到陆安婉再次回到笼子旁边,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时,她的笔记本上已经被无数奇怪的符号和前言不搭后语的短句塞满。
“那是鬼画符吗?”
看守现场的警员瞟了一眼,小声抱怨。
而当他注意到陆安婉闭目养神了半响之后竟然直接打开手机开始刷一些帅哥图片的时候,这抱怨便变成了嫌弃。
“撸完猫又玩手机,这就是侧写师吗。”
陆安婉照例当做没听到,继续在搜索框里敲字。
她刚刚尝试着在脑海里“侧写”,但却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只能看出那人是个年轻男性,另外,不知道是不是被暗示了,那人的头发是中间隆起,两边剃掉的样子。
就像是——
“莫西干头”
浏览器里,琳琅满目的图片弹了出来。
陆安婉一张一张看过去,尝试将自己侧写出的形象跟图片对应。
“喵呜!右下方第二张图!他的头发跟图里一样丑!”
猫叫声和稚嫩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陆安婉的手不由得一抖。
她的眼神向着旁边一扫而过。
那只一直趴着不动的橘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到了笼子边上,两只前爪搭在铁丝上,黄橙橙的猫眼映着自己手机里的图案。
猫猫真的在说话!
陆安婉心念一动,没有回应橘猫,只是将手机放在笼子边,橘猫能看见的地方,又翻开笔记本里新的一页,摸出铅笔,开始绘画。
侧写专业学习的当然不止是犯罪心理学,素描和水彩她都有进修,不过一分钟,一个年轻男人的雏形便呈现在了纸上。
她照着手机里被点名的那张图片,仔细勾勒出了男人的发型。
于是,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喵呜~她在干什么?难道是在画那个欺负了妈妈的臭男人吗?她怎么知道他长啥样?”
所以,只有在自己不跟猫猫沟通的时候,猫猫才会主动说话吗?
那怎么样才能让它多说一点呢?
陆安婉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她开始演了。
苦恼的表情自然而然的出现在她脸上,“大家都觉得侧写师很厉害,可以预测出凶手的样子,但其实侧写很难的,我们也只能尽量去推测凶手的典型特征。
唉,如果我能多侧写一点,或许可以早点抓到凶手。”
“喵呜?!知道那个男人的特点就可以早点抓到他,然后妈妈和爷爷就能回来了对不对?大橘知道!他胳膊上有大猫纹身!”
有老虎纹身吗?
陆安婉的嘴角勾起了一瞬,又迅速回落,脸上仍是那幅装出来的苦恼之色。
她再次落笔,却没有去给画里的男人添纹身,而是在旁边额外勾勒出了一个女性的轮廓。
“或许把小玥也画出来会有助于我激发灵感呢。”
陆安婉回忆着病床上的女孩,很快,受害者小玥的脸就出现在了画纸上。
“喵呜!妈妈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可恶,肯定是那个挨千刀的男人害的......不,不对,姨姨你画错了,那个男的比妈妈要高好多好多,你怎么把他们画的一样高呢?”
陆安婉的笔尖一顿。
为什么把两个人画的一样高?
因为在她早上看见过的那份资料里,女孩和她的继父,就是差不多高啊。
笼子里的橘猫有些焦虑的喵喵叫,陆安婉的心里却莫名的松了不少。
但她再次落笔,却没有更改两人的身高,反而将之前那个老虎纹身添在了男人胳膊上。
“喵呜!姨姨,你把身高画错了,画错了!还有体型,体型也不对,那男的很瘦的!”
自称大橘的猫猫显然根本看不破陆安婉的小心机,被她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把凶犯的外貌体型各种特征吐露了个干净。
甚至把他手里捏着的人类幼崽嗝屁套的包装颜色都说了出来。
诸如“那个臭男人两年前就很讨厌”之类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线索也被陆安婉暗自记录了下来。
于是异常顺利的,男人的形象重现在了笔记本上。
“喵呜~姨姨厉害,竟然真的把那个臭男人画出来了!呜呜,大橘要是也跟姨姨一样厉害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只挠了他两下就被踹了一脚,就可以救妈妈了。
大橘真没用。”
陆安婉刚刚勾起的嘴角猛地一顿。
她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
这只橘猫,好像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长时间的趴着,只有在她开始绘画侧写之后,才贴在了笼子边缘。
它被凶犯踹的那一脚......
收好画稿,陆安婉径直朝着旁边正要离开的白大褂走去。
几分钟后,目送着白大褂将笼子连同大橘一起带走,陆安婉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她揉着自己因为反复绘画而有些发酸的手腕,再次看向案发现场。
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看见了。
看见小玥拎着外卖开门回家,因为吃到爸爸点的美食而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见她毫无防备的喝掉那杯特质的饮料,因为头晕,早早的在卧室躺下。
看见她陷入沉睡,然后那个莫西干头男人出现。
看见大橘冲着男人低吼,毛发尽立,连抓带咬,却被一脚踹到墙角,又被粗暴的塞进笼子。
看见女孩的鲜血蔓延,而男人带着邪笑离去,手臂上的纹身在晃动中扭曲成邪恶的模样。
看见大橘趴在笼子里,金色的猫眼,满含悲伤。
......
拳头不由得在身侧紧握。
画面突然开始倒放,最后定格在男人邪笑着走出卧室的那一刻。
陆安婉站在卧室门前,与他对视。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