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可笑。后知后觉。
全都对应上了。
阮绪宁尴尬挠头,当即将对周岑的疑惑抛于脑后,小声辩解:“还以为自己住在雅都名苑呢,习惯性上了香山路方向的地铁……”
见怪不怪。
贺敬珩淡定地扬了下唇角,语气中夹杂着戏谑:“不知是谁说的—-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犯坐错车、坐过站那种低级错误。”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阮绪宁抿嘴,半晌才想到强词夺理:“错了就错了嘛,又不是回不去了!就、就算是我弄错了方向,也未必就是坏事啊!”
那双小鹿般的黑眸动了动:“香山路上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烧鸟屋’,反正你也没吃晚饭,我请客,要去尝尝吗?”
满满的诚意,却不足以请动贺敬珩这尊大佛。
他没有表态,只反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吃烧鸟?”
相识至今,他们一起吃过几顿饭——即便不是出于双方主观意愿,而烧鸟这种以鸡肉为主要食材的日式料理,从来就不在两人,不,就不在三人的备选餐食名单上。
阮绪宁解释道:“之前工作室团建聚餐去过好几次那家店,味道很好的,老板说话也特别有意思。”
贺敬珩极力搜罗着脑海里那些零碎的记忆:“可你不是不喜欢吃鸡肉么,还说鸡肉吃起来没味儿,像在嚼吸了很多水又被拧干的卫生纸。”
这个比喻……
好吧,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没想到他还记得。
阮绪宁辩解:“人总是会变的,喜欢的东西也会变,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罢,抬手戳戳贺敬珩的胳膊肘:“去嘛。”
见男人不吭声,便继续戳:“去嘛,去嘛。”
像只不知疲倦的时钟播报小鸟。
贺敬珩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确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样貌会变,性格会变,口味会变,喜欢的东西也会变,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自己居然会同意跟小姑娘一起去吃“那种”食物……
这才奇怪。
若没有阮绪宁带路,贺敬珩很难想象,昏暗僻静的居民区长巷里会有一家小巧别致的烧鸟居酒屋。
来这地方吃正餐的客人并不多,这个时间点,两人还能坐上靠窗的位置。
两杯玄米茶下肚,烤好的菜品陆陆续续上桌。
系着招财猫围裙的老板更是亲自送来了两串“提灯”,说是要感谢她带同事来照顾自家小店的生意。
阮绪宁偷瞄了眼贺敬珩,小声解释:“他不是我的同事。”
老板当即露出“我懂”的表情,嘴巴不受大脑控制,冒出一个对阮绪宁而言极其陌生的词汇:“男朋友?”
脑子里空白一瞬,她被迫停下进食的动作。
竹签悬于半空,沾满酱汁的饱满卵黄当真如同一盏明晃晃的小灯,可惜,照不透这桌食客的复杂关系。
猝不及防地两秒死寂后,贺敬珩出声解围:“朋友。”
只减一字,便少了亲昵,多了心酸。
烧鸟店老板看他的眼神揉进几分同情。
回过神来的阮绪宁妄图缓和气氛,又着急忙慌补上一字:“好朋友。”
贺敬珩深深看了她一眼。
阮绪宁迎上那道晦涩的视线,满脸写着“这样说有哪里不对吗”。
好像……
更心酸了?
自行脑补出一段“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老板鼓劲般拍了下“好朋友”的肩膀,说稍后再送他们几串烤蔬菜。
送走老板,贺敬珩端起面前的小酒盏,碰了碰她的茶杯:“荣幸之至。”
杯中浅褐色的乌龙茶泛起微波,如同心间的涟漪,一圈圈漾开。
阮绪宁不解。
自顾自抿了清酒,他半开玩笑:“当了十年路人甲,一朝领证,终于升级为‘好朋友’了。”
是在调侃两人的关系。
落日余晖似熔金,透过玻璃窗,在男人的发梢缝隙之间流淌,但贺敬珩还是那副凉薄、不羁的模样,并没有变得温暖,哪怕一丝一毫。
阮绪宁收回目光,嘀咕着:“也不算是‘路人甲’吧。”
还是低头喝了一口茶。
随即,余光落在对面餐碟里一口未动的几串烧鸟上:“你怎么都不吃呀?是不合胃口吗?”
“我不喜欢像这样串在一起的食物。”
“啊?那烧烤、钵钵鸡、冰糖葫芦、淀粉肠、炸串……”
“都不喜欢。”
世间怪癖千千万,不喜欢“撸串”的,不多见。
仔细回忆过往“饭局”,也确实没与他一起吃过那些,阮绪宁被激起好奇心,抓起一串烤鸡胗,横在自己面前比划起来:“你是觉得这样吃东西很粗鲁吗?”
毕竟是贺家的继承人,在外需要注意形象。
她能理解。
然而,贺敬珩迟疑着说出实情:“我只是讨厌竹签罢了。”
“诶?”
“还有那些细长、尖锐、锋利的东西,我都很讨厌。”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交叉十指,目光飘忽不定,寻不到停留之处,最终,还是落在了阮绪宁手边那些吃剩的竹签上。
阮绪宁难得敏锐:“只是讨厌,还是……”
男人的眉心忽地紧拧。
因为紧张,脖颈处的皮肤甚至能瞧出颗粒感。
迟疑片刻,贺敬珩承认:“是害怕。”
那些无人知晓的往事,被埋在心底很久,早已变质、发酵、不断滋生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而眼前乖顺听话的小姑娘,则是唯一能够依赖的疏解甬道——因为他们是夫妻,他们要在一起生活比“很久”更久的时间,有些事,理所应当尽早让她知晓,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害怕。
给阮绪宁一百次机会,也猜不出这个答案。
她难以理解这种恐惧:区区一根竹签,能有多大杀伤力?难道是小时候吃东西被竹签扎过手?可看对方的样子,并不像是在戏弄自己……
贺敬珩害怕细长、尖锐、锋利的东西,连碰都不想碰。
这个结论令她倍感意外,正要发挥想象力寻找原因,耳边复又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很奇怪吧?”
阮绪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出于本能的善意,随即说起宽慰的话:“其实,我也有很多莫名其妙就害怕的东西,比如,蝴蝶!大家都说鲜艳的蝴蝶翅膀很漂亮,可我就很害怕,连蝴蝶标本都不敢仔细看!还有,我很害怕敲门声和吹风机的声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对了,你知道有个叫托马斯的小火车吗?那张脸真的好吓人,我妈妈说我小时候一看到那个动画片就会哇哇大哭……”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见聆听者依旧八风不动,又消停下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贺敬珩掀眼,问出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那你害怕我吗?”
她想了想:“现在不怕了。”
含蓄承认,以前是害怕的。
贺敬珩来了点兴致:“哦?”
阮绪宁清了清嗓子:“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你这样的家伙,也有害怕的东西。”
贺敬珩眯起眼:“我这样的家伙——是怎样?”
阮绪宁在“语文课代表词库”里搜索着合适的形容和比喻:“就是那种,嗯,没有弱点,很厉害、很难接近的家伙,而且还……还很会打架,大家都害怕你嘛,听到‘贺敬珩’这个名字,就会不约而同想到展柜里的兵器,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还有游戏副本的最终BOSS,只能远远观察,不能随便走近乱摸,否则……”
顿了顿,语气无端严肃:“必有血光之灾。”
贺敬珩被逗乐了,眸中有笑意蔓延:“那现在呢?”
阮绪宁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认真道:“像个人了。”
贺敬珩:“……”
阮绪宁辩解:“像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会害怕这么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件。
还会坦言自己害怕。
和她也差不多嘛,哪里可怕?
恍惚间,隔断于两人间无形高墙开始出现裂缝,视线跃过碎开的砖瓦,阮绪宁窥见一点未曾想象过的风景。
被这番无心之言震慑,贺敬珩亦久久没有说话。
旋即,兀自一笑。
阮绪宁猜不透那抹笑容的深意——事实上,先前之所以会害怕,也有“猜不透贺敬珩”这一层原因。
收起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猜疑,她取过贺敬珩没动过的烧鸟串,用筷子小心翼翼将尚有热气食材从竹签上逐个拆进餐盘:“喏,还是这样吃吧。”
那些“可怕”的竹签,被全数扔进垃圾桶。
细心藏好那些令某人不安的源头,阮绪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抬起眼眸。
贺敬珩凝视着她。
继而发现,小姑娘的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点油花,在夕阳和灯光映照下,亮晶晶的。
有点好笑。
但更多的,是可爱。
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莫名被狠狠按压,挤出甜腻的汁水,贺敬珩失神片刻,抬手想要替她拭去油花,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他的铃声是一首英文老歌《Dancning With Your Ghost》。
旋律太过熟悉,阮绪宁忍不住开始跟着哼唱,那样悲伤的歌曲,经过阮小姐的重新演绎,竟也变得欢快起来。
贺敬珩若无其事收回手,瞄了眼手机,是远在大洋彼岸的杰西卡。
担心周岑住不惯学校宿舍,贺敬珩特意找久居伦敦的朋友杰西卡帮忙租了套出行便利的小公寓。
接通电话,立刻传来怪异的口音:“嗨,Harold,你上次说的那个朋友一直没和我联系,他的留学计划没出意外吧?”
贺敬珩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通,心中却暗忖,周岑做事不会这样不周全:“房子你先替我留好,至于入住时间,我得再和他确认一下……”
挂断电话,他给周岑发了条消息,一抬眼,便直直撞上阮绪宁的视线。
她佯装不在意地问:“周岑还没到伦敦吗?”
听来只言片语,只能猜出这些。
贺敬珩闷闷地“嗯”了声。
阮绪宁催促:“你打电话问问他。”
“已经发过消息了。”
“那他怎么说?”
“没回。”
蔫蔫地咬了一小口鸡翅,阮绪宁鼓着腮帮,又小声嘀咕:“……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呢?”
那点儿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贺敬珩眸光一沉,浸润在甜腻汁水里的心脏像是被竹签扎出许多小孔,密密麻麻的,说不清是疼还是痒。
隐忍片刻,他目光一撇:“手机没电了。”
说着,迅速将手机屏幕反扣在桌面上,生怕被眼尖的小姑娘发现那近乎满格的电量。
得知无望听见周岑的声音,阮绪宁这才继续吃东西。
贺敬珩松了口气,嘴里却没了半点滋味。
不得不承认,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不想与阮绪宁谈论周岑的怪异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