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阮绪宁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一只灌满墨汁的玻璃瓶中。

眼前只有黑色。

脑袋也晕乎乎的。

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早已发麻的左腿,小心翼翼整理起蓬松的裙摆。

阮家小姐身材娇小,造型师特意为她准备了一条短款礼服裙作为婚宴敬酒服,眼下,倒是方便曲身于衣柜里。

周遭安静。

很快,她听见房门开合的动静。

有人进了屋。

脚步声由远及近,途中几度停顿——应该是在找寻新娘子的身影。

阮绪宁无法根据脚步声分辨来者是谁,但还是飞快确认了答案:新婚之夜,堂而皇之出现在婚房里的家伙,除了新郎贺敬珩,还能有谁?

屏住的那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去,衣柜移门便被那个男人推至一侧,因为力道太大,滑槽猝不及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惹得她打了个冷颤。

衣帽间里的灯都亮着。

算不上宽敞的衣柜下层瞬间灌入光线。

对于长时间待在暗处的阮绪宁而言,即便是柔和的暖黄色,也依然无比刺眼。

她下意识蹙眉。

见此情景,贺敬珩不动声色往前迈了一步,单手撑住衣柜隔板,用身体挡住了光线。

随即,略显沙哑的男声凉凉响起:“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阮绪宁不吭声。

想想又觉得这样对待朋友很不礼貌,便仰起脸动了动唇……

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所幸,视线是落在了贺敬珩身上:他好整似暇地站在那儿,高定西装被随意搭在肩头,原本板板正正束在领口的领带也不知所踪,裁剪修身的黑色衬衫描画着肌肉匀称、充满力量感的上身轮廓,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

背光缘故,男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全都笼在阴影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黑,无端滋生出几分陌生感。

陌生感?

不应该的呀。

自学生时代相识至今,整整十个年头,她和贺敬珩之间是不应该有陌生感的。

如果非要说有……

阮绪宁看向那件男士西装外套胸前,印有“新郎”两个烫金字的胸花早已被挤压变形。

一段由双方家长极力促成、她不得不接受的婚姻关系——这便是陌生感的源头了。

许久没能等到答案的贺敬珩率先打破沉默。

他“喂”了一声,拽回新娘子飞走的神魂:“我在问你话呢,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先回来休息吗?为什么躲进衣柜里?”

许是招待宾客一整日着实疲惫,男人微微下垂的眼尾淀着一丝懒倦,想要早点结束这一场计划之外的闹剧。

说话间,他伸出手,想扶新婚妻子从狭小的空间里出来,后者却不领情。

阮绪宁继续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弹。

也没有回话。

逐渐失去耐心的贺敬珩眼皮一掀,替她给出答案:“……怕我?”

多少有点。

贺家继承人“威名”在外,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因为害怕躲进衣柜……

而柜子里充盈的檀木香味又实在安神,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阮绪宁斟酌着如何回答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滑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敬珩虽没有催促,可他人往那儿一站,就是压迫感的具象化。

再不回答,就是默认。

苦思无果,阮绪宁只得说出另一桩烦心事:“怕蛇。”

似是怕对方不信,接着补充:“周岑说,你养了一条蛇。”

阮绪宁提及共同好友的名字,贺敬珩并不意外,本来嘛,这些年他们之间能有交集,都因为周岑的存在。

他点点头:“哦,是怕蛇。”

复又自言自语般强调:“不是怕我。”

在省城洛州,人人皆知控股锋源集团的贺家权势显赫,阮家也小有来头,即便这场商业联姻敲定匆忙,新郎和新娘在婚宴上的表现也极其疏离,可豪门婚宴该有的排场半点不含糊,直到此刻,阮绪宁紧绷的神经也没能松弛下来。

她不知如何接话,眨了眨眼尾泛红的双眸。

无辜的模样,是滋养“恶”的沃土。

回忆起昔日恩怨,贺敬珩勾起唇角:“那你知不知道,蛇最喜欢待在阴暗、潮湿又隐蔽的地方,比如……”

故意拖长的尾音昭然着一点坏心思。

紧接三个字:“衣柜里。”

话音刚落,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愕然瞪大眼睛。

身体本能先于大脑思考,她着急忙慌起身钻出衣柜,却被坠在腰后的薄纱拖尾绊了一跤,直挺挺扑向前方。

没想到小姑娘这么不经吓,贺敬珩面色一僵,来不及悔过,条件反射般抬手将人护住。

温香软玉抱满怀。

状况完全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阮绪宁贴着男人紧实的胸膛,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

贺敬珩还算清醒。

见她站稳身子,便绅士地将手臂抽离,解释起先前的玩笑话:“怕什么,又没养在这里。”

阮绪宁“哦”了声,低头整理裙摆,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别扭。

并非是因为肢体接触而别扭。

说起来,他们今天还在众宾客的注视下并肩走完红毯,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接吻——虽然是错位表演,但一而再、再而三模糊掉“普通朋友”的边界线,已然让阮绪宁对贺敬珩的碰触不再排斥。

她只是还没能释然: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经过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仪式,怎么就变成了需要携手度过漫长一生的合法夫妻?

想到“合法夫妻”这个称呼,阮绪宁猛地抬起脸:“那个,贺敬珩,我……我们,我们今晚就睡在这里吗?”

头顶射灯幽幽投下光影。

她的影子模糊一团,如同此刻被某件事搅乱的心情。

“不然呢?”贺敬珩淡然耸肩,“老爷子给我们置办的婚房啊,就算你不喜欢,也先凑合着住段时间吧,应付一下家里人,回头再换地方。”

贺家如今的话事人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贺名奎,贺老爷子看不惯独子贺礼文的行事作风,一心想让孙子贺敬珩早日继承家业,不仅给他张罗了一门好亲事,更是豪掷千金,在城北茂华公馆为小夫妻置办了一幢独栋别墅作为新婚礼物。

阮绪宁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瞄了眼主卧里那张巴洛克风格的双人床,抿了下唇:“我的意思是,这里就一张床,我和你……嗯,要怎么睡呢?”

贺敬珩这才明白过来女孩的顾虑、或者说试探,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睡这儿就行。”

他冲衣帽间里的三人座沙发抬了抬下巴。

那点空间对于身材高大的男人来说略显拥挤,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贺名奎将身边人留在茂华公馆照顾小夫妻起居,如果他们新婚第一夜就“分房”,指不定会有风言风语传进老爷子的耳朵里。

作为继承人的贺敬珩,肯定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找麻烦。

但他仍决定尊重新婚妻子的意愿。

事实上,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阮绪宁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如果贺敬珩真要说“一起睡”,她也不会提出异议。

眼下得知对方的态度,意外之余,竟还觉得一点儿抱歉。

她犹豫道:“还是我睡衣帽间吧。”

贺敬珩轻嗤,并不受用这份“谦让”。

女孩脚下那团灰黑色的影子,更加不真实了。

贺敬珩浅浅打了个呵欠,直接将外套丢到沙发上占据主导权,抬手去解衬衫纽扣:“这种事有什么好争的?你赶紧洗漱,乖乖去床上睡觉,我一会儿还要用浴室。”

解开第二粒纽扣后,男人的锁骨清晰可见。

边界线再度变得虚幻。

生怕那家伙继续当着自己的面宽衣解带,阮绪宁迅速低下头,甚至来不及应和一句,快步逃离衣帽间。

这些年养尊处优,贺敬珩早已忘了睡沙发的滋味。

即便用料是价格不菲的头层牛皮,沙发终究是沙发。

让他烦闷。

曲折长腿,将手臂枕在脑后,他一边听着主卧里的动静,一边摸出手机。

没有大肆宣传,朋友圈里知道贺家少爷今天结婚的人依旧不少,未读消息的红点积攒到一百加,并且仍有不断增加的趋势。

贺敬珩略显厌烦地用指尖轻划着屏幕,最后,点开了和几个公子哥朋友的闲聊群,问他们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手机不离手的刘公子几乎是秒回:花园。

贺敬珩:抽烟?

刘绍宴:嗯。

贺敬珩:周岑呢?

刘绍宴:一起的。

贺敬珩:等着,我下楼找你们。

艾荣也冒了泡:不是,这新婚第一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珩哥你不陪着新娘子,跑出来找我们几个伴郎是哪门子道理?不怕小嫂子独守空房伤心难过吗?

紧接着是程知凡:老爷子要是知道你冷落人家小姑娘,明天恐怕又得找你谈心。

贺敬珩:我不过是下楼抽根烟,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般说辞,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系列阴阳怪气的语气词和表情包。

若是往昔,艾荣一行断然是不敢拿贺敬珩打趣的,但今晚不同,被迫失去了“闹洞房”的乐趣,他们也只能在口舌上揶揄好友几句。

贺敬珩懒得解释,等了好一会儿功夫,仍不见周岑吱声,他不禁眯起眼睛,开始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叫对方误会了什么。

单独点开与周岑的对话框,敲下一行字。

『我知道你对她』

话敲一半,琢磨着,不太合适。

删除。

『我知道她对你』

再次删除。

『你知道我对她』

斟酌再三才重新调整好语序,可惜后半句“没有那种意思”还没敲出来,女孩的呼唤便引得他放下手机,抬眼望向衣帽间外。

虚掩着的门自外被推开,阮绪宁探出半个脑袋:“贺敬珩,你睡着了吗?”

贺敬珩撑起身子:“睡着了也被你叫醒了。”

语气不算友好。

阮绪宁讷讷道歉:“喔,对不起。”

说完也没有离开。

她倚着门框,盯住他,欲言又止。

受不了小姑娘露出这幅委委屈屈的模样,像是被自己欺负了一般,贺敬珩无可奈何捋了把头发,提醒道:“说事。”

回过神来的阮绪宁长睫一垂:“你能不能,嗯,帮我弄一下裙子拉链?好像,卡住了……”

她迟疑着转过身。

那条香槟色礼服裙是露背款式,轻薄的丝质布料不小心绞进隐形拉链缝隙,在新娘不得章法的扯拽下,情况非常糟糕——拉链卡在半途,她不得已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揪紧裙子,慢腾腾挪到衣帽间寻求帮助。

实属无奈。

贺敬珩亦无奈。

内心挣扎半晌,他终是上前一步拨开阮绪宁的手,一边帮忙整理礼服裙拉链,一边通过身侧的穿衣镜观察对方的表情。

只见她埋着脸,一声不吭,小巧圆润的双肩轻轻颤动。

好像并没有不自在?

贺敬珩松了口气,继续驯服不听话的拉链。

倒是自己,也不知在心虚什么,视线飘忽不定,指尖迟钝犹疑,极尽可能避免碰触到阮绪宁的身体,尝试数次,都没能顺利扯动拉链。

烦躁溢于言表。

贺敬珩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说起旁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对了,周岑明天一大早的飞机,我们恐怕没办法去机场送行了……他现在就在花园里,你想去见他吗?”

阮绪宁没来由挺直了背:“他一个人吗?”

贺敬珩如实回答:“还有艾荣那几个家伙。”

顿了顿,又仗义示好:“你要是不想被他们发现的话,我可以帮你……你们打掩护。”

沉默许久,阮绪宁才挤出一点闷闷的声音:“不想。”

贺敬珩没听清:“不想什么?”

她加重语气,笃定重复:“不想见周岑。”

听闻这话,贺敬珩挑眉,捏在手里的拉链到是意外顺溜起来,一落到底。

白皙。

光洁。

一览无余。

女孩的身上似有月光倾泻而出,最终,落入粉色的桔梗花海……

贺敬珩愣了愣。

腰间突然感受到的凉意令阮绪宁发出惊呼,立刻转身拉开与男人的距离,死死攥紧几欲脱落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