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听见隐约的呼呼风声,却像是阵阵哭嚎。沈知鸢实在睡不着。
她猛然睁开眼,要翻自己第五百二十个身,却突然听见少年喊她:
“……沈知鸢。”
沈知鸢动作顿住,小心翼翼地应声:“在的。”
黑暗里,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近乎贴着耳廓响起:
“你是打算翻身到天明吗?”
房屋狭小,点滴动静都变得分外明显。譬若在她这头,他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沈知鸢后知后觉意识到件事,她没睡着的时候,可能祁酩舟被她吵得也没能睡着……
“你再不睡,”
紧随着一阵窸窣声,他也翻了个身,正对着她,双眸被月光映得莹莹发亮,嗓音危险:
“就准备起来哭整晚吧。”
他语气实在不好。
还有当啷一声,像是他叩了下那对双刀中的其中一把。
沈知鸢立刻不动了。
虽然她睡不着,有一半的功劳都是他……可她还是生了点愧疚。
少年这才转过身,没好气道:
“晚安。”
本来还以为会睁眼到天明。结果给他那么一威胁,沈知鸢没多久当真睡着了。
翌日。
被亮眼的阳光晃醒。
“好想再睡会儿……”
沈知鸢难得睡这么沉,没有梦魇,一觉睡到醒。今日也没有宫女揪她起来干活。
鼻腔里霉味冲人,但还隐隐混着股,清新明媚的气息。
好好闻。像草木香掺了新晒被褥的阳光味。沈知鸢闲适眯眼,翻了个身,想用被褥蒙住脑袋。
耳边突然听见漫不经心的话:
“睡呗。”
尾音无意识上挑。
……!
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了,刷从叠席弹起来,正襟危坐,小小声道:“对不起。”
“干嘛?”少年盘腿坐在叠席上,闻言侧脸,诧异地睨她眼,“睡就睡呗,没事谁想早起啊?”
“我睡醒了。”沈知鸢摇摇头,以为他和冷宫里的宫女一样在说反话。
“行。”
少年懒懒应了声,不再多说。
就是和她说话时,他薄唇也还刁咬着发带。肩头乌发披散,叠席上,随意摆满了那堆银饰和红珊瑚珠。
沈知鸢看着他五指作梳,三两下就把扎好的小辫子和乌发拢起成了高马尾。拾了发饰,一个个往上扣。
窗外旭日东升,明艳的光线被那层薄纸拦了大半,另有大半落在少年身上。他周身轮廓被无形抹去,有点儿像剪影画的轮廓,朦胧又温柔。
“你扎着头发睡的?”
突然听见他问。
“嗯。”沈知鸢忙应声。又怕祁酩舟觉得她回话冷淡,想了想,补充解释道,“有拿黑色发绳在底下缠着,梳个低髻,侧身睡就不容易散。”
“喔,你还挺有本事的。”少年打了个哈欠,真心实意道。
沈知鸢一下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是为了多睡会儿,她才这么干的,梳头发太麻烦了……本来出嫁不该扎这个发髻,可根本没人在意她怎么出嫁。沈知鸢方便起见,当然还是扎了这个。
“过来。”祁酩舟招了招手。
可她才刚起床,鞋没穿,被褥也还披着,手忙脚乱离开叠席也要一会儿。就这一会儿已经够让他不耐了。
“算了,我过去吧。”他又说。
比她快多了,几乎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到跟前。修长挺拔的身影从头兜落,将她包裹其中,他们连投落地面的影子都重叠在一处。
他突然伸手。
沈知鸢僵直脖子,以为要拔刀或者掐脖子什么的。
头发却好像被拨了拨。
“我去觅食了,你自己看着办。”
那片阴影很快抽离。少年懒洋洋开口,好似又打了个哈欠。
觅、觅食……?
好不拘一格的用词。
沈知鸢试探着睁开眼。少年背着手,伸着懒腰往外走。
高马尾束着的珊瑚珠又在响个不停。可有那么几股小辫子,空落落的。
沈知鸢下意识摸自己的发髻,果然,几颗圆润温热的珠子左右对称地挂着。
……他的红珊瑚珠?
“不用给我戴的。”
沈知鸢尽可能快地打理好,飞速冲出房门追上他。祁酩舟却已经和元木坐在石桌旁,乐融融地说着话。
她只能在他旁边坐下。
等他们说话的空隙,侧过脑袋,压低了音量道:“我不会取这个。你可以自己拿下来,谢谢你啊。”
娘亲死后,她已经很久没用过发饰了。以前有的,尽数被砸了或是被抢走;后来有的,用时又总被嘲上不得台面。
实在猜不透他为什么给她戴这个……暗、暗器?沈知鸢被自己吓了一跳。
却听少年好奇地问:
“你穿红色都不戴饰品吗?”
嗯?
沈知鸢愣了愣,怀疑他这话是不是有她没揣测出的深意。
没等她回话,祁酩舟就已经抬手将她脑袋往旁边推,懒懒道:“摘了好麻烦,不要。”
“小娘子你是大齐人吧?”
元木慈眉善目,等他们说完话才乐呵呵问:“可以帮我看封信么?我阿囡从大齐寄来的,她也是大齐人。”
“当然可以。”沈知鸢立刻道。
她跟着元木,看他从角落里最底下的木箱的最底层掏出个层层缠绕的包裹。打开来,才发现只有张泛黄的薄纸。
“麻烦你了。”元木将纸递给她。
沈知鸢双手小心地接过,垂睫却“咦”了一声,她抬头轻声道:“阿翁,这张纸是空的呀。”
一字未落。
元木却笑着说:“你也不认识啊。没事的,我再找人帮忙就好。”
元木将那张纸层层包裹回去,长叹口气问:“阿囡,当年的事,你还在怪阿爷么?当真装着不认识阿爷吗?”
阿囡是女儿,阿爷是爹爹。应当是他触景生情了在自言自语罢。沈知鸢没有应声。
后颈却突然给两只手指揪住,轻轻往后一扯。
“她不是你阿囡。”
少年慵懒的嗓音在后头响起。
“什么?”元木一怔,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半晌才低语,“是了是了,阿囡应该要高些,皮肤黑些,还要再圆润些。”
很快意识到认错人了。
“抱歉啊。”他指指自己的眼睛,愧疚道,“年纪大了,现在跟瞎着差不多。”
“我阿囡离开的时候也是穿着一身红,和你年纪差不多,跟她娘一样去了大齐就再没回来。她娘也是大齐人,两人在大齐约莫过得很好。这些年,也就寄了方才那一封信给我。”
是将她认错了。所以昨日那个“回来了”是和她说的?沈知鸢陡然反应过来。
觑着元木的眼睛,又觉着哪里不对劲。
她在太医院帮工的次数不少。元木的眼睛,怎么都不像不能视物者的,更别提他活动完全不受限。
可这是人家的私事。沈知鸢没有问,点头轻声道:“没事的。”
有心宽慰几句,嘴笨,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句:“她们肯定也很想您。”
“你也这么觉得?”
元木眼睛立刻都亮了,脸上褶子更挤在一处:
“她五个兄长都参军去了,说是要将南疏勒赶出我们的地盘,这些年音讯杳无。我就剩阿囡了,我就说这为人子女的怎么可能不挂念爹娘啊。”
更像说给自己听的,他说着就已经拄拐往回,呵呵笑着换了个话题:
“糌粑应该要蒸好了。”
糌粑是南北疏勒的主食之一。用青稞制成,手工捏成了形状不太均匀的几个。蒸熟后,放在篮子里端上来。
元木知道大齐人很少吃这个,特地起身,给她夹了两个放碟里,笑道:
“和酥油茶拌着吃,试试,香得嘞。旁边还有水果,想吃自己拿。”
沈知鸢右手边碗里盛的就是酥油茶,在它旁边,还有一篮子红色的水果。
她忙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碟子:“我知道的,谢谢您。”
她出嫁前学过疏勒的饮食,知道要怎么做。可知道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回事,吃几次都……
沈知鸢大口大口地吃着糌粑,和元木笑道:“很好吃,谢谢您。”
心里却快哭出来了,好奇怪的味道,想吃馒头包子,或者清粥配小菜也好啊。
元木和蔼一笑,也在用着糌粑。可身侧少年却只是拿起酥油茶,随意抿了几口,碟子空空如也。
她好像杵在他和装糌粑的篮子中间了。沈知鸢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起身绕过他去夹糌粑。
“祁酩舟。”她微侧身,轻声喊他,“你要坐我这吗?我吃这两个够了,这儿可能方便点。”
一股很淡的甜果香盈袖而来。
祁酩舟目光微动:“我?不用。”
“吃你的。”他将她头扭回去,顺带又捏了捏她的脸,轻轻拧眉,“你每日喝露水?这有几两肉?”
所以难道真是因为她吗?
沈知鸢更愧疚了。
可他不愿意,她只能小声加句:“那你要想坐过来随时喊我,我都可以。”
他懒懒应了一声。
“小娘子你是大齐人吧?”
元木坐在她对面问。
“嗯。”沈知鸢点点头。
“可以帮我看封信么?我阿囡从大齐寄来的,她也是大齐人。”
元木笑眯眯地开口,说的话竟然和刚才一样。
不晓得从哪吹来阵风,顺着衣领吹入,沈知鸢浑身起疙瘩,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您方才已经说过了。”
祁酩舟神情却没有半分异样,笑吟吟地提醒。
“这样啊。”元木点点头。
咚!
石门突然被撞开。
疾风呼啸袭来。
沈知鸢吓得一抖,桌边缘摆的空瓷瓶猛地落地,乒铃乓啷,在诡谲阴冷的寒风里碎了满地。
她本能地往少年那缩去。
又是声轻微的咚,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从腰间飞出落地。
沈知鸢却已经顾不上,绷紧了身体看石门外沙尘里渐渐逼近的几道小山似的身影,脑海里全是祁酩舟昨晚讲的鬼故事。
“老东西,好酒好肉招待着。”
未见人先闻声。
粗犷沙哑的嗓音,也是疏勒语。
是人就好。
沈知鸢松口气,抬眸对上少年好整以暇的目光,她歉意地抿唇笑笑。
那是几个三十左右的壮汉,腰佩长刀,皮肤黝黑,两臂壮得快有脸粗。进门时,还要弯下腰。
为首之人脸上一道刀疤,从右侧横斜整脸。他们大摇大摆走进来,凶神恶煞地环视一圈。
一看就不好惹。
沈知鸢赶忙低头,避开他们的目光。元木拄着拐上前笑道:“二位是南疏勒人?酒还有点,但吃的……只有糌粑了。”
许是她的错觉,元木话语里似乎有几分隐藏的恨意。
“也行。”
那群人大笑着。
一行人进来后,房屋很快变得拥挤。全是烟酒气息,还有一股汗臭味。他们没打招呼,自个儿伸手把篮子里的糌粑全拿走了。
低了头,沈知鸢才发现哪个飞出去的东西原来是自己的荷包。还掉挺远的,竟然到桌对面去了。
她弯着腰要去捡。
却有只肥硕布伤的手比她更快。
“小娘子,这是你的?”刀疤脸拾起她的荷包,在手里转着,邪笑着勾起左侧的唇角。
不是她的难道是他的吗?
沈知鸢心里恼得犯嘀咕,却只能低头轻声道:“是的,谢谢您。”
看他那架势,估计荷包要不回来。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吧,沈知鸢想起玉珠的眉眼,轻吸鼻子,却也晓得小命最重要。
果然那人更笑着:“你亲爷——”
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还给她。”
少年屈指叩了下桌面,侧脸看着角落那几只木箱,头也不回地淡道:“或者我抢回来。”
瞧不起人的模样。
刀疤脸面色一变,目光却落在他腰侧别着的双刀。
在北疏勒,不是所有人都敢配双刀的。双刀比单刀使起来要难,日常维护的开销,也要大得多。尤其像他这样的弯刀,明显价格不菲。
他想起追踪的那只海东青,眼珠子一转,将荷包双手奉上笑道:“开个玩笑罢,莫要伤了和气。”
沈知鸢不想抬头看他的脸,捞回自己的荷包,飞速窝回少年的身侧。
原先还有点怕他,这下好,和他们对比起来,祁酩舟都显得分外可亲可爱。
“刚刚谢谢你。”沈知鸢小声和他说。
“我做什么了?”
祁酩舟没觉着怎么,生了几分趣味,回头看她。
沈知鸢摊开手,向他展示手里的荷包。
“喔不客气。”少年耸耸肩,满不在意地笑道,“我怕你要哭了。”
“没有。”
突然听见她说。
姑娘家还低着头捣鼓自己的荷包,发顶有些干燥,却还是乌黑得发亮。
“嗯?”
祁酩舟没反应过来。
沈知鸢小心地给打了好几个结,扯了扯,确定不会再掉,才抬起头替自己轻声辩解:
“我没那么爱哭的。”
“是吗?”
祁酩舟坐直身体,饶有趣味地看她。手突然搭上蹀躞带别着的那把小刀。
刷地一声。
利刃出鞘,寒光直指她。
那双漂亮狭长的眉眼危险一眯。她背脊霎时发凉,咬咬唇,不敢说话。
寒风吹过眼角,当真有几分湿意。
却听他哼笑一声,那道狼似的凶狠目光陡然抽离。
少年将那把小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拾起桌旁不知名的水果,抛起又接住,三两下就把皮全剃了。
“瞧,”他微歪脑袋,将手里削好的水果塞她手上,耸肩笑道,“这不就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