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见过的漂亮少年捏住她的下颌,笑容恶劣。低头时,束着红珊瑚珠的高马尾从她面颊划过,冰凉彻骨。
疾风里,银饰、红珊瑚珠都似催命铃般叮当作响。
沈知鸢不晓得该应什么,只能咬紧牙关,忍着泪意同他对视,被他捏住的地方灼热又隐隐作痛。
“算了,也不要你回答。”
却听少年满不在意道。
手里弯刀斜劈向上
沈知鸢被摁住肩膀用力往花轿里一推。跌坐在地面,咚的一声,和锐器相击的声响齐齐响起。
轿门边,几只被砍断的翎羽箭坠落。
竟是方才那批侍卫。
他们没有逃走,也不去同少年对峙,引弓拉弦将箭镞对准她的花轿。
“真稀奇。”少年微弯眉眼,指尖轻弹,望向她散漫一笑,“他们竟然想杀你。”
几枚柳叶刀从他袖下飞旋而出。
“不过,你想死吗?”
少年半蹲下身,戳了戳她的脸,笑吟吟问,看也不看中刀落马的人。
沈知鸢轻轻摇头。
突然看见个鬼祟举刀的黑影,她一惊:“你后面——”
少年笑意未减。
倏忽间,一抹白影闪电似地驰过,刁咬住那人扑向一旁,带起阵疾风。
少年高马尾缀着的红珊瑚乐音似的叮咚叮咚声响个不停。
“不想死的话,”
他突然凑近。
鼻尖快贴上她的鼻尖。
灼热的吐息混着漠北的疾风一道而来。
“就和我走吧。”
少年笑得一派人畜无害,眸光澄澈,眉弯如月。
沈知鸢想说什么。
却没来得及说,脖颈一痛,最后看到少年轻笑着收回手,眉眼如月。
混沌间,好似听见几声压抑的狼嚎。然后是少年淡然的嗓音:
“这个不可以吃,阿大。”
“她是我要带走的。”
紧阖双眼,沈知鸢感觉自己好像陷在个柔软毛绒的东西上,掌心、背脊都暖烘烘的。
突然,她被拽着胳膊,脱离那片毛绒,丢在不晓得什么硌人的地方。
“我看到了,恭喜。”
又是少年的嗓音,不晓得在和谁说话,嗓音懒散:
“恭喜归恭喜,新生的崽也是你的崽。自己叼,别指望我。”
霎时四面起疾风。
寒意渗骨,低沉压抑的兽吼声穿透入耳。
沈知鸢俶尔睁眼,打了个哆嗦。才发现入了夜,头顶皓月高悬,弯钩似地坠在天边。
四面荒芜,尽是断壁残垣。
她靠着半截石柱,面前满地破碎的砖瓦土块,不见寸草。
再往前,大概七八丈的位置,立着堵唯一还称得上完整的高墙。那抹绚烂的身影径自闯入眼帘。
少年就坐在上头,支起条腿,高马尾被风吹得曳动不休。
海东青立在身旁,他侧对着她,怀里还抱个雪白毛绒的团子。
正对面……
沈知鸢屏住呼吸。
那是匹近人高的白狼。
毛发如缎,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冰凉的色泽。
它缓缓望来,琥珀色的瞳仁露出似要将她撕咬吞噬的凶光。
“快点。”
少年却已经不耐烦了。
将那团还在扭动的团子揪出来,往它嘴里一塞。
那是只小狼崽,有点像幼犬,连眼都没完全睁开。
白狼这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嗷呜一声,叼住幼狼的后颈,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
少年似乎要转过头来。
沈知鸢慌乱闭眼,没想好怎么面对,他把她打晕就是不想她醒过来吧?
心跳骤然加速,她满脑子都是“活”和“死”两个字。
叮当叮当。
红珊瑚珠碰撞的脆响。
伴着极轻的落地声,他像是从那处高墙上跳了下来,步步逼近。
不算长的距离,却漫长得足够沈知鸢想起点事。
和亲那段路,虽是从大齐到南疏勒的必经之路,却隶属北疏勒。
南北疏勒曾同属疏勒。后来以漠河为界,分裂成以南的南疏勒,和以北的北疏勒。
那位有活罗刹之名的漠北小狼王,正是北疏勒人。
沈知鸢不太记得他叫什么了。
她住在上京,周围人都喜欢叫他小狼王,不单因着北疏勒以白狼为图腾。
小狼王是北疏勒先单于的独子。
南北疏勒是世仇,征战不休。南疏勒投降大齐后,更是仗着背靠大齐,这些年抢了北疏勒不少地。
数年前,北疏勒战败南疏勒,他当时年仅七岁,双亲于战场亡故后也从部族中悄然消失。大概过了七八年才重回部落,却是由白狼护送而来的。
听说失踪的这些年,他曾与白狼同吃同住。整个北疏勒的白狼,都听他号令,由此才获“小狼王”的名号。
可许是与狼待久了,这位小狼王性子也沾几分狼的野性。
传闻里,他喜怒无常,残暴肆虐。会将人肉片片剜下饲狼,也会以人脂为膏、以人皮作灯,更是用惯了油煎烹煮之类的酷刑。若是得罪了他,能死都算幸事。
沈知鸢熟识的宫女每每遇到孩童啼哭不止,都会说“那小狼王专吃爱哭的孩子”,效果立竿见影的好。
传闻大多半真半假。
沈知鸢不太信这些,此刻却不由自主想起这些事,眉目紧锁,乌睫颤得飞快。好像有点对应上了……
脚步声慢慢停在她面前。
“再不醒你就别醒了。”
少年带笑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脖颈一凉,沈知鸢片刻不敢耽搁地睁眼。
都还没完全睁开,脸突然被轻轻捏住。布着厚茧的指腹沾了夜晚寒意,冰冰凉凉的,她打了个哆嗦。
“不用这么紧张。”
少年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捏了捏她的脸漫不经心笑道:
“我还没打算杀你。”
沈知鸢犹豫半晌,才小小声地道:“谢谢。”
毕、毕竟她当年差点被拿宫女泄气的镇南王活活打死,相较下来,还是暂时活着好点吧……
“谢谢?”
不晓得这话哪触到他,少年突然哈哈大笑,唇边隐约瞧见两颗小虎牙。
“不客气。”他弯着眉眼,又问她,“你叫什么?”
沈知鸢立刻应道:“沈知鸢,知道的知,鸢尾的鸢。”
怕他不懂,还挑简单的词解释。
少年“唔”了一声,微歪脑袋,眸里映着弯弯的月牙:“知道啦。”
他也扯过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写下几个字:“祁酩舟。”
应该是他的名字。
沈知鸢反应过来,竟然是大齐人的名字。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模样也不完全像疏勒人,有几分汉人的精致。加上说得流利汉语,很可能爹娘有一方是大齐人。
这下,沈知鸢又拿不准那小狼王是不是他了。
可说多错多,沈知鸢垂睫轻轻点头,没问,也没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不远处,那头白狼已经叼着自己的狼崽无声息消失在树林边际。
很奇怪的地方。
这头是荒城,黄沙遍地;那头却是青葱的樟子松,草木摇曳。
“二位是?”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徐缓的嗓音,也是疏勒语。
握着她手的力度一松。
沈知鸢立刻将手抽回来,往回看,是个鬓发花白、拄着拐的老者,身披领口镶绒的大氅。皮肤枯槁,眼球微微突出,目光却是不输年轻人的锐利。
他的拐杖很奇特,鹰头,旁边却垂着各种珠饰羽毛,当啷作响。和砖瓦撞击的声音也是,重的不似寻常拐杖。
一见沈知鸢,老者神色立刻露出几分复杂。
“回来了啊。”他说。
沈知鸢却以为他在和祁酩舟说话,没应声。怪的是,祁酩舟也在看她,没应声。
老者却并不在意,温吞吞道:“我叫元木。要过夜的话,你们倒是可以在我那儿呆一晚。”
他不晓得怎么就换成汉语,腔调不太对,可咬字吐词都相当清晰。
这事沈知鸢做不了主,她当然低头,一声不吭。一旁祁酩舟已经笑着应好:
“多谢您。”
石门轰然而开,地面扬起尘土。
元木带着他们熟练穿过荒城废墟,鹰头拐挑开挡路的石头。
行了一里左右,陡然出现间石头垒起的房屋。范围不小,砌得很牢,在寒风中巍然不动。刚才的动静,都是开门带来的。
“这城里只剩我一人了。遇着迷了路的旅者,我通常都会让他们在这住一晚。不过也有很长时日没人来了,没准备什么做招待,抱歉啊。”
元木领着他们往里走,又推开扇小门,“二位住这罢。”
北疏勒民风开放,沈知鸢又刚死里逃生,已经不关心在大齐相当不可思议的男女主同住了。
“谢谢您。”
她很快换了疏勒语向看着她的元木道。
出乎意料的标准。
祁酩舟诧异看她眼,扬扬眉。
屋内空荡荡的,连桌子都没有,仅角落两只木箱。正北向凿开扇弧形的大窗,用不知什么东西糊了一层,有点像窗纸,半透明,能隐隐看见外头的青树和弯月。
元木很快从木箱里翻出两床被褥,还有两张叠席似的东西。一看就是要给他们铺在地上睡的。
“我来吧。”
沈知鸢想上前,少年却先她一步开口,从元木手里接过东西,很熟练地铺开。
“你睡哪?”他问她。
沈知鸢赶紧摆手:“你弄你自己的就好,谢谢,我都可以。”
“那你别睡了。”
祁酩舟看她眼,应得很快。
真、真的吗?
沈知鸢脸差点就垮了,怕惹他不快,才轻轻憋住。
元木在旁看着,笑得和蔼,眉眼牵扯出一脸的褶子。
但好像祁酩舟也就是说说。
给她在偏西的方向铺了叠席,随意道:
“你睡那,有意见?”
沈知鸢立刻摇头:“谢谢。”
他们的叠席隔了大概两丈。
比想象中的同床共枕好。
沈知鸢肚子突然有点饿,可祁酩舟不提,她也不敢主动说用膳的事,好赖还能忍。
“明日见。”
元木笑笑,佝偻腰背往外走,指着右侧道:“我就在隔壁,夜晚有事可以喊我。明日早些起,可以同我一道用早膳。”
“被褥的话,”他向角落里的木箱颔首,“里边还有,自己拿。”
小门缓缓合上。
房里没点灯,只余皎月清辉徐徐自外漫洒入内。
沈知鸢僵立原地好一会儿,等少年褪了靴,随意往叠席上一趟,这才小步子迈向自己的叠席,观察他的神情,轻轻坐下。
叠席没多厚,几乎是紧贴着地面,这一坐就硌得慌。被褥也是,明显很久没用了,也没晒太阳,一股霉味儿。
可许是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悬命过后,她坐在这处竟有几分难得的放松。
手放在胸前,那儿真真切切还有心跳。
本来这会儿……沈知鸢想了想,她应该也到南疏勒,正要同镇南王圆房,也会被那些传说中的床笫刑具招待。
她不自禁打个哆嗦。
想起当初被镇南王杖责,他指着她这张脸说:“让孤看到就腻烦,扒了。”
“冷?”
身侧突然想起少年漫不经心的问话。
话音刚落,同样带点霉味的被褥劈头盖脸砸下来。
真的是砸,沈知鸢直接摔进被褥里,费力扒拉着,勉强将脑袋从被褥下露出来。
才发现他把自己的被褥丢给她了。
少年单手枕在脑后,红珊瑚和发丝缠在一处。他没有看她,侧着脸,往窗外看去,神情懒散不经心。
应该可以看到那轮弯月。
他的海东青留在了外头,沈知鸢望去时,正好看见它振翅遮住了皓皓朗月。
“我不冷的。”沈知鸢将被子抱起来,轻轻放在他身侧。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吓人,想了想,努力找话题问:“这是哪?”
“不夜城。”
他随手将那团被褥也垫在脑后。
“不夜城?”沈知鸢愣了愣。
大齐也有不夜城,是出了名的繁华之都,哪像这……
“怎么,”少年觑她眼,一下就猜出她的心思,轻哼道,“只许你们大齐有不夜城,不许我们北疏勒有?”
沈知鸢忙忙摇头,轻轻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错话了吗?沈知鸢忐忑不已地望他,生怕他同她算账。
少年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提起的心又偷偷放下,沈知鸢暗想还是少说话算了。也褪了鞋,小心地埋进被褥里。
突然听见他随意开口:“这儿以前是不夜城,现在叫鬼城。”
“鬼……鬼城?”
那还不如叫不夜城!沈知鸢将自己埋进被褥的动作都顿了顿。
“嗯。这儿以前商旅不绝,后来有人寻仇,把一城的人杀光了。百姓心怀怨怼,死后自然不得超生,化成厉鬼徘徊于不夜城。”
“从那年起,每个于七月晦日踏入不夜城的人都不明不白惨死在屋里。偶有逃出的,也被厄运诅咒,葬身大漠。那之后不夜城才成了鬼城,荒废了下去。”
少年语速放得极缓。
外头疾风阵阵,窗上糊着的那层东西沙沙不止。远远的,似乎又有抹白影闪过,伴着哭嚎似的响音。
七月晦日……
那不就是今天!
沈知鸢揪紧被褥,将脑袋往下埋了埋。少年在这时转过头,一双琥珀色的瞳孔落着月光和她的影子。
瞳色和那只白狼有几分相似。
“刚才……”他故意拖长音调。
哭嚎似的风声愈发激烈。沈知鸢的心也跟着提起,头皮一阵发麻,却突然听他轻快道:
“骗你的。”
少年一扬眉梢,看着她,慢吞吞道:“你不会连这个都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