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永安四年五月。
月初,镇南王随使团进京觐见大齐天子,随口赞了句“大齐公主姿色不错。”至五月末,镇南王前脚刚走,大齐天子后脚就从冷宫里揪出个公主嫁与镇南王——
做妾。
沈知鸢就是这个倒霉蛋。
飞沙茫茫,胡尘涨宇,轿帷一掀鼻腔里立刻充斥满尘土味。
她忍不住打个喷嚏,两颊被风沙吹得生疼,轻声问:
“嬷嬷,这段路还要走多久啊?”
花轿狭窄,坐凳没有软垫,坐得腰都疼了,沈知鸢想歇会儿。
刚弯腰,却听见女人轻咳提醒:
“殿下,坐直了。”
“坐要有坐姿,站要有站样。”
是宫里派的教养嬷嬷,丰腴圆润,脾气也不错,相处的小半月里没对沈知鸢说过半句重话。
沈知鸢立刻挺直腰背。
玉珠这才笑:“殿下聪颖。”
“再行三里路,就该有镇南王的人来接应了。”玉珠轻声道,抬头看向面前的姑娘。
她才及笄,着一身不合体的喜服,乌发挽成低髻,愈发衬得肤白如瓷。一双杏眸圆溜水灵,笑起时,面颊更是有特点地仅右边生着梨涡,显得人甜软无害。
玉珠想起她在宫里遭受的那些事,心生怜爱,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放柔嗓音:
“殿下不必担心。您生得好,模样讨喜,谁见了不喜欢?讨了镇南王欢心,享福的日子可在后头。”
享哪门子的福啊?
沈知鸢闻言差点哭出声,却怕玉珠看了难受,强忍着,扯出笑容轻声道:
“我知道的,劳您费心了。”
但她心里扪清,到镇南王府的那天,约莫就是她丧命的那日。
镇南王曾是南疏勒的皇帝,臣服大齐后得了王爷封号。
他年近花甲,却酷好玩弄女人——或者该说是折磨。被他看中的女子,进去的第二天都是尸体。
沈知鸢曾亲眼看见被他从府里丢出来的宫女。浑身青紫,死不瞑目,裸露的皮肤处处可以看见绑缚和鞭打的痕迹,当时府内的哭嚎三天三夜都不止。
玉珠笑容也消失,抿了下唇,同她想到同同处。
手背突然一暖。
覆上的手温暖纤细,却布满茧,尽是常年做工的痕迹。
“您别担心。”
姑娘家轻轻开口:“我模样生得好,混个妃嫔当当肯定不是事。到时随使团进京,再给您带好吃的呀。”
她努力向玉珠笑,眼底堆起两团饱满的卧蚕,衬得杏眸愈发明媚水灵,不见半点阴霾。
那句“样貌好”当然不是玉珠随口一说。
沈知鸢已故的娘亲就生得极好,才从浣衣局的婢女一跃成了后宫美人。沈知鸢的样貌就承了娘亲,甚至还出色几分。
玉珠心知她是有意宽慰,哽咽着扭头:
“那我可等着那日了。”
沈知鸢一弯眉眼,脆生生应好。
袖下的手却连掐自己好几下,才憋着不哭。
南疏勒,那是什么地方啊?
住着未开化的蛮民,不讲礼数,不懂文赋,连吃的东西都常半生半熟夹着血,又或是如羊肉似的一股怪味。
沈知鸢光想起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想吐得很。
稍往北,花轿行过段路,鼻腔渐渐涌入清新草木味,快过那段戈壁了。
沈知鸢的面色却是渐渐煞白。
轿子一颠。
随后徐缓停下。
“大齐的公主,请吧。”
粗狂野蛮的嗓音在外头响起。
说着腔调古怪的汉语。
还有阵不怀好意的古怪哄笑。
沈知鸢出嫁前苦学过疏勒语,此刻当然听清他们混在哄笑声里的污言秽语。
她忍着不适,挺直腰背,被玉珠盖上红盖头搀扶着下了轿。
这是南疏勒的规矩。
出大齐边塞三里路,换花轿,由南疏勒的和亲队伍护送入境。不许任何侍卫、仆从跟随,连只狗都不许带,意着与故国彻底断绝关系,从此成为镇南王的人。
原先在放肆议论她的南疏勒侍卫,等她下来了,又突然没声响。
很快却又是更恶俗的话语:
“老子还是头回见身姿这么标致的婆娘。”
“不晓得公主尝起来会不会比我家里那婆娘好?瞧这身段,啧啧,嫩得掐出水来吧。”
“不如让她带个仆从吧,正好路上……”
一阵邪笑,后边的意思不言而喻。
沈知鸢一惊,想起随她和亲的还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宫女,忙忙出声打断:“花轿在哪?”
那群人才暂时消停。
露骨的目光却仍穿透盖头、穿透喜服落在她身上,令人不适得很。
沈知鸢缩了下脖子,低垂脑袋,从盖头底下跟着玉珠上了令顶小轿——甚至比大齐那顶还小还破。
“殿下,记得我说的。”
上轿前,玉珠抱了抱她,突然低声道:“您之前赠我的物什都在这了。”
腰间一沉,隐隐约约被塞进荷包一类的物什。
如果叫那些人发现,玉珠定然是要被砍头的。沈知鸢一惊,忙挺直腰板生怕叫外头人看出异样。
“一定要记着。”
玉珠却已经退回去,柔声道:“听话,不要哭,活着才有希望。”
“殿下,保重。”
玉珠站在花轿旁目送她远去。
“您也是!”
沈知鸢扒着轿窗匆匆喊道。
身下一颠,轿子又起步。
视线红得刺目。
沈知鸢甚至不能将头探出轿子,看看玉珠,看看和玉珠一道的其他人。
自己掀盖头是极不祥之事。可这门婚事本来就够不祥了。
犹豫着,沈知鸢一吸鼻子,下定决心偷偷掀起半边的盖头,看向玉珠刚塞进来的东西
果然是个荷包。
里面装着点茶叶、绢帕、饰品,甚至还有不少疏勒的方钱。都用棉花裹起来了,不发出丁点声响。
“这阖府上下呢,打点都是要钱的。殿下万万不要舍不得。
“疏勒人尤其喜欢大齐的物什,往这方面送准不出错。”
耳边浮现玉珠温温和和的嗓音。
外头却能隐约听见不怀好意的疏勒语:“等会找个地方把这公主……”
后来的话听不清,显然不会是好话。一柔一粗,在她耳边对比。
沈知鸢终于忍不住,眼泪刷地掉下来。
跟开水阀泄洪似的。
止都止不住。
沈知鸢哭得很伤心,却不敢哭大声了惹护卫注意。咬着唇,呜呜呜哭得一抽一抽,险些在颠沛里直接背过气。
她不想和亲。
可她实实在在没法子了。
出嫁前,沈知鸢反抗过,还学她几个姐姐一哭二闹三上吊,终于引来天子。
天子不喜她娘,也不喜她,沈知鸢一直知道,可还抱有一丝血浓于水的期待。却没料到她父皇来时看着她,像看垃圾,冷冰冰道:
“不用拉。”
“让她去死。”
沈知鸢突然就不想闹了。
她答应娘亲要好好活下去。
也答应了玉珠。
她们要看见她真死了,不晓得多伤心。
可沈知鸢还是委屈。
那么多个公主,平时好吃好喝供着,结果要受苦了,就送她一个平时半点好处没捞着、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去,凭什么啊——
沈知鸢哭得浑身发抖。
一路上吃不好睡不香,过会儿就没了力气。
她深呼吸,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娘亲,不去想玉珠。
胸口闷得慌,眼也干涩得厉害,沈知鸢小心地伸手想将轿帷撩起个口透气。
风势却骤大。
轿帷被吹得猎猎作响。
鼻腔里,涌进股草木香和阳光味儿。似乎能听见迅疾有力的马蹄声,叮当叮当,混着马铃似的响音,由远及近。
远远的。
愈来愈近。
沈知鸢慌乱将差点被吹掉的轿帷卷回去。
“嗖”的破空声。
余光里,锐急的翎羽箭从一闪而过。远处应时有飞禽坠落。
蓝天白云,一望无垠的碧色草原突然闪过抹殊色。
她本来已经转过脸去。
又俶尔扭头,不自觉屏住呼吸。
枣红色的大马飞驰而来。
马铃晃动,发出阵阵叮当声。
穹顶辽辽,远处雪山朦胧,兀自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沈知鸢心跳漏跳一拍,撩着半边盖头,怔怔看着,乌发被风拽动糊了满脸。
少年勒紧缰绳,正从她面前扬鞭驰骋。唇红齿白,五官昳丽,轮廓是远胜中原人的深邃锐利。
他衣袍上绣满了彩纹,乌发高束,末梢缀着许多红珊瑚的小珠子,和两肩、身背后镶着的貂皮一道被风扯着曳动,叮当响着,落满明澄日光。
惊雷似的。
轰然分割穹顶与旷野。
那是沈知鸢头回在同个人身上,看见那样多的绚丽色彩。
外头却随着阵慌乱。
“鸣、鸣镝?”
“那小疯子怎么会这时候在这?”
“别废话了!快些走!”
像察觉到她的视线,少年侧过脸,肩头还立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他和她对视,莫名弯眉一笑。
叮叮当当,银耳饰碰撞间泛着阳光的色彩,愈发显得少年眉眼张扬。
沈知鸢面颊轻微发烫,怔怔看他,连哭都忘记了。
轿子却行得愈来愈快。
少年、骏马,还有海东青,随着呼啸的漠北疾风消失在辽阔天地间。
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时,沈知鸢才回过神,莫名有点想笑。
红盖头落下,视线红得刺目。
沈知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刷拉拉地往下流。
为什么她要嫁给老头子啦!
还是又老又残暴的坏家伙!
想起方才扬鞭奔驰的少年,姿容俊逸,肆意洒脱,沈知鸢哭得更伤心了。
花轿却突然一个急刹。
沈知鸢没坐稳,一头撞在窗沿,痛得眼泪都掉下来。
外头,南疏勒的侍卫惊慌失措也在这时喊道:
“镇南王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车厢剧烈颠簸刹那。
银色的弯刀穿透车壁,闪着凛凛寒光,停在离她很近的位置。
沈知鸢听见对方好似回句什么。
依稀辨出几个字:
“谁管他呢。”
轻快明朗,带着张扬的笑意。
下一瞬,门被撞开。
这回力更猛,车身摇晃刹那,连门都哐当一声掉下来。
凉风急急刮入。
沈知鸢低着头,吓得哆嗦,哭都不敢哭。
捅穿车壁的弯刀被刷地拔出。那双绣狼纹的玄色马靴渐渐逼近,视线里,红白蓝三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他一定会把她脑袋砍下来,没准还砍断手砍断脚,看着她惨叫不止地断气。沈知鸢如坠冰窟。
却听见一声低笑。
红盖头被猛地掀开。
天光乍明,明媚的、阳光似的气息混着清新草木香一股涌入鼻腔。
“怎么不哭了?”
她被蛮横抬起下颌。
撞入双碎金似的琥珀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