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仪安顿好女儿,先登上了环城观光巴士。
她随车环绕二环,像踩在了一条分界线。一边是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汽笛人声沸腾;一边是尚未开发的城外,稀稀拉拉的矮房错落。
现在人人都道,出二环就是出城,真正的蓉城只在一环中心。
谁能料想,二十年后,三环内全变成老城区,而新区核心已在五环外。
露天的巴士上,旭阳普照,金灿灿的光洒落在不远处的塔吊,像照拂在一颗颗春笋上。
她知道,整座城市都将迎来新生。
就像她一样。
从老旧的出租房睁眼,到此刻清新的千禧晨风拂面,钟慧仪终于真正接受——她重生了!
回到处处是商机,刚把女儿接到身边,一切遗憾与后悔都尚未发生的2000年。
起初,看到女儿稚嫩鲜活的模样,还以为是场美梦。
可后来真握住了女儿的手,跟女儿亲密的躺进同一个被窝,又如愿送她到学校。
梦不可能这样长,细节不会如此真。
尤在此刻,城市界面恢弘与微风扑面的细腻,更给了她切实感。
钟慧仪深吸一口,在一环最大的劳务市场下了车。
从前,她跟丈夫最初就在这附近打工。
她很清楚,说是劳务市场,其实更像是一个信息集散中心。他们能好运地盘到夜市的摊位,就是托了离这近,消息快的福。
钟慧仪先到小卖部买了包香烟,然后才熟门熟路地挤进人群。
当初给她提供门路的小哥还在,她笑眯眯走过去。
“包总,好久不见!”开口先把烟塞过去,“诺,老林让我带给你的。”
“哟!7块一包的红塔山,钟姐大气!这是有什么大计划啊?”包明明赞叹着她的大手笔,却还是伸手把烟接了过去。
有戏!
谈生意时,钟慧仪从不扭捏,她直白说:“确实是个大计划。我想买个春熙路的门面,麻烦包总给拉个线。”
包明明年纪不大,就二十来岁,但他脑子活人脉广,是出了名的包打听。
他应承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大家都客气地称他包总。
钟慧仪清楚地记得,春熙路夜市改建步行街,是明年四月的事。
现在才十一月初,还有近半年的时间。她笃定,找包打听牵个线,打个信息差买下门面问题不大。
不成想,包明明却将烟退回来。
“不好意思钟姐,这事儿属实有点超我能力范围了。”他凑拢,小声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春熙路可能要改建的事?”
钟慧仪讶然睁大眼。
她重生回来,还以为能立刻抢占先机,没想到改建的风这时候竟然就已经吹出来了?!
包明明看她这表情,就知没猜错。
“钟姐,你爽快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他道,“听说红头文件已经批了,春熙的门面,现在那都是有价无市。”
想想也是,城市规划方案从来都不是突如其来。既然半年后就要停市动工,那现在肯定已有改建方案,有风漏出来倒也正常。
想到未来,春熙路随便一个商铺都是以百万为单位,中心地段的旺铺甚至上千万,上亿元。
钟慧仪不死心,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烟你拿着,谢谢你告诉我行情。不过——”她追问,“真的一点门路都没有吗?”
略微沉吟,她拿出更多诚意:“包总,你帮我想想办法,如果成了我给你3%的中介费。”
这开价很高,包明明很是心动。
顿了顿,他转口说:“这样,我想办法帮你弄个十年长租,租金我保证给你谈到最优惠。姐给我1%的提成,如何?”
钟慧仪立刻明白,包打听看来是真没买商铺的门路了。
能拿到旺铺十年长租,再把租金涨幅给提前签在合同里,肯定还是赚的。但当然,不可能比得上直接买入手。
沉吟片刻,她回:“行,但这周你再帮我找找门路。一周后,如果我实在买不到,就租十年。”
她没立刻放弃,却也没回绝包打听。
“好嘞!”包明明咧嘴笑,拆开她送的红塔山叼一根到嘴里,朝她伸出手,“钟姐,合作愉快。”
钟慧仪握住:“合作愉快!”
离开劳务市场,钟慧仪左思右想,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
如果说现在长租,可以带来十倍收益,那么买到手就是百倍千倍的收益。
这样的好机会,傻子才不争取,最后她干脆亲自去一家家的商铺走访。
去了才知道,原来从千禧年开始,春熙的大部分商铺就都是租户在经营,很多房东都是外资。
难怪包打听都找不到门路。
从烈日当空转到华灯初上,钟慧仪碰了一鼻子灰。
她走在蓉城最繁华的夜空之下,终于接受,哪怕重生掌握先机也有无法办成的事。
算了。
钟慧仪轻叹一声,正宽慰自己,至少这次已经做得比以前要好——她赶走了婆婆,还改变了女儿的环境。
“钟慧仪?”
忽然,迎面传来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钟慧仪抬目,看见女人的大波浪卷发和职业套装,立刻将她认出来。
“范亚仙!”她轻呼一声。
相较之下,范亚仙比她淡定。
“这个点你怎么在这儿,没出摊吗?”女人疑惑之中,带着几分不赞同,“不会又跟你老公吵架了吧?”
她似乎想劝慰些什么,但顿顿,却欲言又止,忍住了。
一瞬的情绪变化,但钟慧仪看见了,也看懂了。
因为这样的场景,上辈子演过很多次。
范亚仙其实是她的房东,更是她的闺蜜,确切的说,是已经决裂的前闺蜜。
六年前,他们夫妻俩刚来蓉城打拼时,就开始租范家的房子。
从做服务员到拥有自己的摊位,从小单间到两居室,范亚仙见证了他们的白手起家。
虽然说他们的家底跟范家远不能相比,但范亚仙豪爽,交朋友从不看出身,她很欣赏钟慧仪的能力与干练。
最初的几年,她们两人亲如姐妹。
可渐渐,钟慧仪对丈夫和婆家无底线妥协,又因丈夫的出轨性情大变,见面只剩诉苦。
范亚仙一次次给她出主意,劝慰她割裂奇葩婆家,可她却从没听进去过。
最后一次见面,范亚仙忍无可忍轻吼:“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这些破事!我给你出主意,转头你就当谈资告诉你老公,你把我当什么?垃圾桶吗?”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赶紧让你老公和婆婆滚蛋。否则,你从我的世界滚蛋!”
当时的她选了丈夫,与范亚仙彻底陌路。
她失去了一个真正的好朋友。
但现在,这个时刻,如果没记错,她们好像才刚开始有点疏远。
也许,一切都还能挽回!
“没有。”钟慧仪摇摇头,朝朋友走近一步,眼神几分热切,“我就是出来办点事。难得我们又遇见,亚仙,有空一起坐坐吗?”
她环顾四周,抬手指向头顶二楼的咖啡厅:“就去良木缘怎么样?”
范亚仙却退后一步,跟她拉出距离。
“不凑巧。”她姿态疏离,不咸不淡地婉拒,“今天事多,我得赶紧回家加班。”
钟慧仪最近每次找她,都是倒苦水,吐槽丈夫和婆婆。
范亚仙早听烦了,打算直接躲掉。
“下次吧,下次我们约个周末。”她说完就走。
看着擦身而过的前闺蜜,钟慧仪一下回到她们决裂那刻。
当时,范亚仙也是这样擦过自己的肩膀,她没有回头,自己亦没开口挽留。
那一刹,她甚至有点怨闺蜜,怨她冷漠绝情。
整整二十年时光,才教她认清谁是谁非。
“亚仙!”这一次,钟慧仪陡然转身,叫住闺蜜,“其实——”
她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其实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范亚仙皱眉,以为又是她家那点破事。
但到底也算朋友一场,她还是停步,微侧过身问了句:“什么忙?”
“买门面。”
她怎么也没料到,钟慧仪竟会说:“我想在春熙路买个门面,你能不能帮我找找门路?”
范亚仙满面诧异,这才转过身,正眼看向这个自己正打算与之断交的朋友。
却见女人满目坚定,绝非讲笑的模样。
范亚仙忽然想起,下午有人告诉她,钟慧仪把她婆婆赶出家门了。
当时,她就当笑话听了听。因为她很清楚,这个朋友的脊梁已经弯下去,根本硬气不了几天。
可此时此刻,范亚仙盯着朋友的眼睛,竟觉异样。
难不成她其实还有救?
静默片刻,范亚仙松了口:“那明天这个点,你在良木缘等我。”
她依旧存疑,但还是给朋友一个见面的机会。
钟慧仪眼睛骤亮:“好!一言为定!”
范亚仙又盯她几眼,才转身而去。
钟慧仪目送高挑的背影远去,一扫碰壁的阴霾,嘴角扬起来。
这种有价无市的档口,她没指望范亚仙真能想出办法,但她还是高兴——她有机会去挽留曾交心的好朋友了。
人生重来,这一次,她也许不能做到完美,但一定能做得更好!
“咚——咚——”
远处塔楼的时钟鸣响,敲动晚八点的钟声。
钟慧仪笑笑,走进千禧年繁荣的夜里,出发去接宝贝女儿了。
钟慧仪急匆匆赶到老师家,却没有看到女儿。
班主任打开门,满面惊讶:“小钟,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麦麦啊。”钟慧仪奇怪。
班主任一顿,“你不知道?林麦今晚就没来。”
她心有余悸地说:“我找了一圈不见人,打电话到你家才知道,她放学就被她爸爸接回家了。”
钟慧仪蹙眉,不用想,也知道丈夫这是故意要跟自己对着干——他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把婆婆赶出家门的事。
但当着班主任的面,她压住情绪,难为情地道歉:“对不起李老师,我还没来得及跟她爸说补习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来补习的学生一声不吭地走了,找半天找不见人,确实很让人着急上火。
他们这一个不告诉老公,孩子要补习;另一个不告诉老婆,孩子接走了。
肯定是小夫妻吵架了。
为着学生好,班主任也不来虚的,直白说:“这样确实不好。夫妻吵架很正常,但不要把孩子夹在中间。林麦本来就受到转学换环境的影响了,你们再这样,更不利于她学习。”
钟慧仪叹气点头:“李老师说得对。真的很抱歉,今晚我们一定处理好,明天起就让麦麦来规律补习。”
“快回去吧,孩子没事就好。”班主任挥挥手也不多留她。
钟慧仪最后道声抱歉,就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一方面,她心里压着火,气丈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另一方面,丈夫总爱对其他人发泄情绪,她担心女儿成为他们夫妻战火下的炮灰。
一路催促司机快点,终于跑回家里。
果真,才打开门,女儿就冲过来抱住她。
“妈妈你回来了!”
林麦将头埋进她怀里,告状的声音全是哭腔:“爸爸他不让我去老师那,还说你不要我了……”
话落音,丈夫刚好推开卧室门出来。
女儿像见了老虎,立刻躲到自己身后,她似乎有点害怕,还揪住了她的衣摆。
钟慧仪想起来,上辈子林麦小时候就最怕她爸。
因为林志成会大声吼她,会动手教训她,总是对她暴力施压。
那时,她为了维系婚姻,没有站到女儿身边。
同样的错误,她这次不会再犯。
钟慧仪没有立即发作,她先转身,拍拍女儿的背宽慰道:“不会的麦麦,那是爸爸生气乱讲,妈妈永远不会不要麦麦。”
她抬目冷冷盯丈夫一眼说:“妈妈就算不要爸爸,也绝不会不要麦麦。”
似是没料到老婆居然真说出“不要他”这样的话,林志成站不住了,急眼冲上来:“钟慧仪!你当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他似乎想上手,但钟慧仪眼神一横,他又收住手。
有意挑拨父母的林麦见状,顿时振奋。
“真的?”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强调反问,“我和爸爸两个人,妈妈会选择我对吗?”
钟慧仪毫不犹豫:“当然,这辈子什么都排在麦麦后面。”
林麦还想说什么,妈妈却像昨晚那样支开她:“宝贝,你去写作业,接下来妈妈要解决和爸爸的事。”
父母吵架,大多都还是会避开小孩。
林麦今日第二次,为自己的小孩身份而扼腕!她肯定想留下来,好伺机“倒油”。但那样未免又有点明显,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听妈妈的话。
她乖乖回房间,而父母也关上门开吵。
“钟慧仪你发什么神经,把我妈赶走,生意也不做。整这么多幺蛾子,还有脸说不要我?”
“谁不要谁,你他妈心里最好有点数!”
父亲的大嗓门一扯,林麦就立刻跑去听墙角。
她心想:对,就这样吵,最好能吵到动手的程度。
这样她就有理由八倍速跟妈妈提离婚的事了!
而妈妈也不负她期待,立刻冷言回击:“你觉得呢?一个赌鬼,一个吸血虫,谁愿意要谁要。我与其在这里累死累活给你家做奴隶,不如离婚带我女儿远走高飞。”
“离婚”二字砸下,正应了女儿所言。
林志成心中咯噔,他跟老婆没少吵架,但提离婚这还是头一回。
莫不是老婆真动了离婚的念头?
“钟慧仪你别犯病。我出去打一回牌,你在这儿小题大做什么?”
他口上还在反驳,气焰却已消了大半:“离婚?笑死人,就你这犟脾气,除了我谁还能忍你!”
面对丈夫的冷嘲热讽,钟慧仪并没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相反,她克制又冷静。
她一句不否认,只道:“行啊,林志成,那我们就离了瞧瞧。”
!!!
妈妈居然真的顺势提了离婚!
上辈子,父母吵架时,妈妈为了拿捏爸爸,就总爱以离婚要挟。而爸爸怒意上头,也总会当场表示“离就离,谁怕谁”。
离婚协议不知道写了多少份,最后却都没离成,久而久之,林麦也就当笑话听听就算了。
但没关系,这一次,只要他们敢上头写离婚协议,她就会想办法让协议生效。
这年头离婚可没有冷静期,趁上头让他们离了再说!
林麦屏住呼吸,攥紧拳头,一时竟有些紧张。
她等着父亲上头选择离婚呢,万万没想到——
内里寂静,久久都不再有声音。
最后,她没等到父亲的上头,反而听到他一下服软:
“妈的!钟慧仪,你来真的啊?”
“就为这么点破事你要跟我离婚?你到底怎么了,我妈她怎么你了?你说,老子去解决还不行吗?”
钟慧仪却说:“没有。”
她语气愈发平静,好像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就是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而她越是这样,林志成就越恐慌。
终于,他全部的脾气都没了,开始耍赖:“我不离。钟慧仪,这么多年,你说什么是什么。”
“不生二胎,背井离乡来打工,给女儿办转学,求我妈来帮忙。”
我哪件事没依你,凭什么你说离就离?”
钟慧仪陷入沉默。
现在的丈夫,的确还没有什么大错,谈离婚,是还早了点。
最后她说:“林志成,那你选吧。”
“要么按我说的来,让你妈走,结束夜市另做打算;要么,离婚,你爱怎样就怎样。”
林志成冷哼一声:“你都已经把我妈赶走了,我还选什么选?你爱咋咋地!”
话落音,内里最后的一缕硝烟也散尽。
等着看家庭大战的林麦傻了。
连房门打开,妈妈走出来,她都还愣在原地。
可抬眼一看,父亲已经拉被子躺上了床,他居然,真的就这样轻易地服了软。
根本就不像她记忆中的林志成!
林麦愣愣地盯着妈妈:“这就,吵完了?”
以前他们夫妻吵架,的确是翻天覆地又砸锅骂娘的,没少给女儿留下心里阴影。
此刻看着女儿不可思议的小模样,钟慧仪心头莫名一松,感觉所有的阴霾都散开。
“嗯,你爸也被我解决好了,妈妈答应你的事都会兑现的。”她笑着推女儿,“所以小机灵鬼,快去睡觉吧。”
林麦被妈妈推走着,还不住的回头,只见父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摆烂认命一般。
看来今晚的仗真打不起来了。
她躺上床,心里满是扼腕,久久也无法闭眼。
不对劲,太不对劲!怎么重生回来,一件事都没按她的剧本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