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新华书店关门时,楼下夜市的长龙也开始解体。
人潮渐散,商户归家。
林麦也背起书包再次走向妈妈。
她边走边琢磨着,是留下来帮妈妈一起出会摊,还是先回家稳住奶奶。
林麦的奶奶重男轻女,根本不待见林麦。
她今晚玩消失,没去奶奶那吃饭,指不定又得掀起场风浪。
其实林麦父母是想一步到位,直接把女儿放她奶奶那吃住,多给点生活费也愿意。
结果林麦奶奶死活不同意。
她奶奶担心儿媳是想趁机住进她家,干脆把单位分的那套房给租出去。
爷爷在自家的茶馆里支铺床,奶奶更是带着小儿子生的孙子,直接住进了林家的出租房。
因为夜市卖餐饮收摊晚,出租房治安又不算好,钟慧仪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家睡,只好忍气吞声让恶婆婆登堂入室。
父母都得忍,更遑论是林麦。
上辈子,她没少在奶奶那受气。
但这一次不会了!
独居十几年的林麦现在可不怕一个人在家,她打定主意,要尽快赶走奶奶和堂弟。
脑子里迅速想出好几个方案,林麦恰好走到自家摊位前。
“妈妈——”
她正要开口,留下来跟妈妈一起摆摊,搞拖延卖卖惨——毕竟今天的妈妈很好说话。
未料,才唤一声,钟慧仪就先笑眯眯道:“麦麦,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收摊去叫你一起回家呢。”
“啊?”一句话又给林麦搞糊涂了:“今天这么早就收摊吗?”
虽说夜市大部队九点就散,但她家做餐饮,摆到凌晨两三点那是常事。
林麦疑惑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妈妈摸摸她的头,却说:“没有。麦麦不是不喜欢跟奶奶一起吗,不止是今天,以后妈妈都这么早回家陪你好不好?”
!!!
那种企划书自动实现的梦幻感再度降临。
林麦不可置信:“可是,妈妈不做生意了吗?”
她刚刚在书店观测了很久,来她家买节子粉的客人络绎不绝,妈妈忙起来几乎没停过手。
2000年的塑料碗巴掌大,烫一竹篓,能拌出好几碗粉。在黄金时段,起码一小时就能卖出上百碗。
这还是妈妈独自出摊的效率,加上父亲,肯定更多。
钟慧仪说一天能卖上千碗,还真没吹牛。
粉条八毛一碗,冰粉两毛,一天下来营业额近千元!
2000年日入过千是什么概念?
人家单位上班的职工,一个月也未必有这么多。
林麦只知道后来妈妈发家赚得盆满钵满,被吸血的钱都够买几套房。
但她没想到,原来千禧年的时候,妈妈就已经发财了。
林麦当过社畜,深谙赚钱不易。
眼下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她下意识认为,妈妈肯定不愿错过。
然而妈妈却说:“钱永远也赚不完,可陪麦麦的时间很有限。”
小孩子一转眼就长成大人,之后,就只越行越远,再无幼时亲密。
钟慧仪希望,她还来得及抓住点与女儿的亲密时光。
林麦不知,一心只希望为打拼的妈妈减负。
“没关系。”她说,“我知道妈妈都是为了让咱们过得更好才这么更辛苦,其实我一个人在家也不怕的。”
她像个小大人:“我都是十岁的大孩子了,妈妈就放心赚钱吧!”
从舍不得几块钱的小吃,到十块钱的奖励受宠若惊,还有此刻担心影响她做生意。
女儿早慧,处处心疼钱。
钟慧仪想了想,凑到女儿耳边轻轻说:“麦麦,咱们家其实是万元户,不差钱。”
对于这个年代的小孩来说,“万元户”那就是大富豪。
钟慧仪还以为女儿会被震慑住。
没想到,小机灵鬼眨眨眼,竟悄声打探:“真的吗?那……有几万?”
钟慧仪拿手比个“二”。
哇靠!该不会是二十万吧?!
林麦果真被震慑住,惊愕得眼睛鼓成珍珠。
钟慧仪一下笑出来,通身的疲乏都烟消云散。
得知家里已经这么有钱,林麦当然不再劝,她顺势就伸出小手指:“那妈妈拉钩。我们说好了,以后每晚九点我们一起回家。”
钟慧仪勾住女儿指头:“嗯,那麦麦也要对万元户的事保密。”
“成交!”
母女大拇指相摁,达成契约。
说是以后都跟妈妈在家,结果一推开门,林麦还是看见奶奶跟堂弟坐在电视机前。
她顿时明白,今晚的一切应该都是妈妈临时起意——还没正式通知奶奶别来了。
想到今天父亲没出摊,林麦猜测父母肯定是吵架了。
因为从前,每当他们吵架或父亲又做了什么叫人寒心的事,妈妈都先是加倍地对她好,然后诉苦施压说,“妈妈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听话要努力”。
所以今晚的妈妈才成了梦寐中的模样吧。
或许妈妈还没下定决心,但林麦却要将今晚一切约定坐实!
正想对策怎么赶走奶奶呢,对方先开口了。
“回来得正好。林麦,去,你弟弟饿了,你去冲杯高乐高拿来。”
王德珍先指挥孙女,然后不满地睨一眼媳妇:“今晚你把人带走了啊?你这么早回来,那摊位志成一个人看得过来吗?小孩不懂事,你也不懂?”
一副训斥的口吻,林麦听得不爽。
她才不去给她的宝贝孙子跑腿,定在原地没好气地说:“奶奶心疼爸爸,那你可以现在去帮他啊。正好妈妈带我跟涛涛睡觉!”
“哟!”
王德珍压根不气,反倒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起来:“这是心疼你爸妈摆摊辛苦了?那你也心疼心疼奶奶,去帮奶奶把盆里的衣服也洗了。”
林麦就想起,奶奶打着“帮忙带人”的幌子,不仅吃她家用她家住她家,还什么活都使唤她跟妈妈干!
妈妈天快亮了收摊回来,不仅要打扫家里卫生,还要洗奶奶带来的脏衣服——爷爷奶奶堂弟的,有时候甚至还有堂弟他爸的。
这时候她家可没有洗衣机,全部都得手洗。
奶奶就是趁机奴役儿媳。
林麦登时更冒火,正欲再怼,妈妈抬手轻拍了下她的背,安抚似地道:“麦麦,你先去洗簌。”
母女对视一眼,她立刻知道,妈妈这是要自己解决。
林麦转转眼珠,应了声好就走开。
今晚的妈妈很不一样,她想看看,妈妈会怎么办。
小套二的出租房,除了中间的公共卫生间,统共就左右两间房。
大房间做了隔断,一边是两张床,睡林麦、奶奶和堂弟,靠窗的另一边是父母炒料的简易小厨房;而小房间就是钟慧仪她们三人现在呆的房间,是他们夫妻的卧室。
林麦人立在卫生间的水龙头前,耳朵却竖起来听隔壁的动静。
钟慧仪先对侄子说:“涛涛,把电视关了先出去泡高乐高喝,伯妈有事要跟奶奶讲。”
大人发话,小孩通常都会立刻执行。
但七岁的林涛并不理会伯妈,而是扭头,眼巴巴盯着奶奶——他知道这个家到底谁做主。
“没事,乖孙想看就看。”
祖孙两人都没把钟慧仪的话当回事。
王德珍也不觉得儿媳能有什么正事,她顺势道:“你不提电视我都忘了。等会你直接把电视搬我那屋吧,你们两口子每天回来那么晚了,还看什么电视?”
“对了。”顿一顿,她道,“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钟慧仪看着婆婆,不讲话。
王德珍理所当然地向她索取:“你拿两千块钱出来,我给茶馆买个影碟机,以后来搓麻将的人就不担心小孩儿乱跑了。等放假,咱家几个孩子也能看。”
“哇!”林涛一听高兴坏了,立刻吵着说,“奶奶,那我要买圣斗士和孙悟空的碟片!”
“好,好,都让伯妈买。”
应和了孙子,王德珍看向媳妇:“愣着干嘛,正好你在家,现在就把钱给我。”
两千块在2000年不是个小数目,但她知道媳妇有,也肯定会给。
春熙夜市的火爆,她是听客人说过的,一个摊位转手能卖几万块,很有赚头。而媳妇要求着自己帮忙带孙女呢,不敢不给。
王德珍都计划好了,两千块只花八百买老款的VCD,反正孙子小也分不清VCD和DVD;再拿两百给孙子买两套好衣裳,带他去世界乐园玩一趟;最后匀出五百赞助小儿子买空调,剩下五百她自己攒着过年花。
王德珍等着媳妇乖乖把钱奉上来,未料——
钟慧仪一声不应,倒先抬手把电视关了。
林麦听到堂弟立刻闹起来:“啊!不许关,我要看蓝皮鼠给月亮打针!”
奶奶也不满地掀起眼皮:“怎么?问你要这么一点钱,就开始甩脸色了?我放着茶馆生意不做,好心好意来给你看孩子,还给你看出脾气来了是吧。”
王德珍抬手宣誓权威:“涛涛,去,打开继续看。”
“哦耶!奶奶万岁!”林涛立马破涕为笑。
祖孙两人都根本没把钟慧仪放在眼里。
因为自从她低头去求婆婆来帮自己看女儿那刻,她的脊梁就弯了下去。从此,婆婆总是打着“我辛苦帮你看孩子”的旗号,对她予取予求。
连一个七岁小孩,都知道她好拿捏,能欺负。
从前,钟慧仪总是忍。
她要求婆婆办事,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要多少就给多少。
但现在——
她拍开侄子伸向电视的手,横他一眼:“林涛,你敢开试试?”
其实也没多用力,语气也并不凶,只是冷冷的。
可或许是她很少这么冷脸,林涛直接被拍蒙了,一时真不敢再动。
隔壁,林麦一下振奋起来。
本来她听到奶奶要钱还很紧张警惕,怕妈妈妥协任由吸血来着,没想到妈妈真的开始改变了!
关电视治堂弟,林麦觉得妈妈是要重新立威。
她哪里还有心思洗簌,立刻放下杯子,探头去看。
只见奶奶把宝贝孙子拉到身后护住,破口大骂:“钟慧仪你发什么癫?故意打我孙子给我看是吧,不想给钱就算了!”
“要不是你求我来给你带那赔钱货,你以为我稀罕你这臭钱和破电视?!”
“我这就跟我儿子说,他媳妇不待见我们祖孙,我们就不舔着个老脸赖着了,我们这就走!”
婆婆直接拿丈夫来压她。
总是这样,她不愿意的事,婆婆就去找丈夫闹。儿子护着娘,丈夫一次次的跟她吵,要她妥协。
以前这招最管用,结果今天钟慧仪却不为所动。
“那妈可说笑了。”她面无波澜,轻飘飘道,“走了可就没有丰厚生活费跟免费住宿了,妈您真舍得呐?”
云淡风轻的讽刺落下,钟慧仪面前两双眼睛都瞪圆了。
林麦诧异,妈妈竟然正面刚这么勇!
王德珍惊愕,媳妇居然敢撕破脸,还这么当面阴阳怪气。
她气血上涌,脸上红一阵的青一阵,最后白着脸拿手指着媳妇:“好!钟慧仪——你好得很!”
贪利压榨媳妇的事这么冷不防搬到台面,王德珍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连反驳的话都讲不出。
最后她恼羞成怒,牵起孙子转头就走:
“有种以后自己带人!”
儿子媳妇得摆夜市赚钱,还真能离得了她的帮忙不成,不过就是舍不得两千块钱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王德珍笃定,晾他们两天,再找儿子上点眼药,保管媳妇就得来伏低认错。
不,说不定她一走出这个门,媳妇就得追上来。
“等等。”
果真,她才打开门,媳妇就叫住她。
王德珍嘴角一翘,转过身去,已是趾高气扬。
不成想,钟慧仪却说:“既然妈不想再帮我看麦麦,那我也就不强求了。我的女儿以后我自己带,妈要走,就顺便把您的东西收了一起带走。”
她作出体贴的模样:“免得还劳烦你多跑一趟是吧?“
然后,林麦眼睁睁看着妈妈到隔壁房间,拿出个大麻袋来——她居然早就打包好了!
王德珍看出来,媳妇明摆着就是要赶人。
这下她气得眼都晕了,怒意冲心,她顾不得许多,转头拎上麻袋就走。
“呸!生不出儿子的烂母鸡,下次就算你跪下求我都别想!”她丢下狠话,啪地甩上门愤然而去。
屋外骂声渐渐远了,室内变得宁谧无比。
林麦眼睁睁看着妈妈三言两语,就把她企划书上的另一个大计,给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她今晚不知第几次傻愣愣地看向妈妈:“这就成啦?”
狗皮膏药般的奶奶,竟就这样搬走啦?
钟慧仪扬眉看向女儿,沉吟半晌,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啊,还差一步。”
“嗯?”林麦不解。
却见钟慧仪返身,在包里摸索片刻,拿出张电杆贴片小广告。
下一秒,她看见妈妈用座机拨通卡片上的号码:“喂,李师傅吗?麻烦你现在上门给我换个锁芯吧,嗯,原来的钥匙掉了。”
然后,妈妈转头看向她,笑眯眯说:“现在才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