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熙夜市

公交车摇摇晃晃,跨过锦江,穿越城中村,来到高楼四起的一环路。

林麦听着售票阿姨,一站站地人工播报站台,更加确定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车窗倒映出十岁小女孩瘦弱的身躯,她盯着缩水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就多倒回去这么多年呢?

直接回到初一那年就好了,她就能一步到位,立马带着妈妈远离渣爹那一家子了!

现在,且不说父亲还没犯原则性的错误,自己也还是个幼稚小学生。甚至,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她,跟父母特别疏远,连熟人都谈不上。

如果贸然让妈妈离婚,得被当成疯了,再挨一顿混合双打吧……

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那么,林麦思考起来,要劝一个人离婚得具备哪些必要条件呢?

首先至少得和这个人非常亲密。

通常,人有心事都最先和知心朋友诉说,家人未必是首选。

上辈子,林麦为了远离父亲,干脆不回家,就把母亲也一起给隔断了。

母亲有什么事,都跟她的干亲老姐妹商量,结果就是母亲被一堆白眼狼给吸血。自己怎么劝都没用,母亲已经被彻底洗脑。

这一次自己来做妈妈的知心姐妹!

思及此,林麦顾不上去欣赏千禧风貌,从书包里拿出纸笔开始规划。

1.先跟妈妈建立以前没有的亲密关系

关心她、夸奖她、陪伴她、理解她、爱护她、糖衣炮弹丢向她,最最最重要的是,要让妈妈知道自己最爱她!

要打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也许不容易,但要打动自己的妈妈,却易如反掌。

只要你肯主动迈出那一步。

林麦有信心办到!

那和妈妈变得亲密后呢?应该还得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上辈子,父母吵得最凶的时候,除了初中那次,就是在高三。

妈妈总对林麦说:

“天大地大,当然是你高考最大。”

“最难熬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你爸也没什么大错,换个人未必更好。”

“凑合凑合过,妈妈不想你成为单亲。”

这一次,她要提前就成长起来。

林麦又开始动笔:

2.得从成绩和生活上双重提高

期末直接从倒一飞到全年级正一,然后报个奥数班,搞点竞赛奖状;找机会跟妈妈秀下自己的厨艺,从初中就开始住校独立,让妈妈看到她不仅可以自理,还能反过来照顾妈妈!

……

……

林麦越写越投入,最后,她足足写了八页作业本纸。

从报奥数班去竞赛加分,到游说妈妈提前购置学区房坐等升值,简直是做了份完美的“重生奋斗企划书”。

她满意的浏览一遍,才珍重装进书包里。

料想公交也差不多该到站,林麦豪情壮志的预备去实施计划第一步——跟妈妈建立亲密关系。

一抬头,却发现堵车了!

2000年的蓉城已初见繁荣。

林麦在二环上学,父母在一环的市中心摆摊,她坐在双层公交车上居然堵车了!

公交的士、小轿车自行车,甚至还有消失在时代洪流中的人力三轮车,全部堵在总府路附近。

眼见着站台就百来米的距离,就是过不去。

原来千禧年就有晚高峰了?

这时的公交车还不是全封闭,林麦推开窗,伸长脑袋往前望。

后世那座引来无数人摄影的天桥,现在就已伫立在眼前。

天桥的左边是王府井,老远就看到麦当劳巨大的“M标”;右边是太平洋百货,挂着副巨大的“诺基亚手机广告”。

这一年,火爆全国的春熙步行街还没修建,她记得父母就在这条街上摆摊。

林麦正回忆摊位的具体位置,公交车终于又晃晃悠悠前进起来。

没一会儿,售票阿姨扯嗓子大喊:“总府路拢咯,要赶夜市的搞快下!”

转瞬,几乎全车的人都一窝蜂地往下涌。

林麦被人潮带下车,怀里打包的糖油果子都被压扁了两个……

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同一个——春熙夜市。

春熙夜市下午三点开市,到点执勤员一放行,沿街两侧立刻撑起两条“钢架长龙”。

牛仔裤、温水瓶、糖水果脯、盗版碟……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卖的东西,从一毛到一百的,一应俱全。

林麦立在入口,恰好碰上夜市点灯。

从第一个铁架摊位顶端的灯泡亮起,次第往后绵延,短短十几秒,铁龙变银河。而银河之上,还有两侧店面鳞次栉比的霓虹广告牌。

像极了动漫里热闹繁华的异世界。

林麦走进这繁华,记忆就开始复苏。

其实这会儿的春熙路,除了两个商场,还有达芙妮、班尼路这些品牌店。但蓉城人骨子里爱烟火气,不爱逛商场门店,就爱热闹非凡的夜市摊。

千禧年的时候,王府井和太平洋的人气,那都得靠春熙夜市来带!

林麦记得她家的摊位在街尾,三星照相机的广告牌下面,卖老蓉城特色冒节子粉。

才走到街中的新华书店,她就闻到自家粉条的香气。麻辣开胃,鲜香馋人,连堵车造成的轻微晕车感都被这麻香给治愈了!

她加快脚步,要飞起来。

可远远地,看着“返老还童”的母亲,她又近乡情怯似的顿足。

三十三岁的钟慧仪还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脸上尚无岁月刻下的皱纹,粉黛不施却透着轻松愉悦。

她正笑吟吟地为顾客找零。

这跟林麦记忆中的母亲很不一样。

她记忆中,做生意的妈妈,因为每天要接触各色各样的人,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时髦。羊毛卷长发,大胆张扬的眼影,纹半永久眉毛,嘴唇永远擦着口红。

光鲜亮丽的妆容下却总是疲态。

可原来,记忆也会骗人。

林麦不知道,在发家前,妈妈居然是这样一副干练随性的模样。

那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打扮的呢?好像是,她小学毕业,妈妈和爸爸刚开始吵架的时候。

青春期的林麦不懂,但这时,林麦一下明白了。

丈夫的眼睛里有了其他人,所以开始改变,试图证明自己不输那人。

林麦的心酸酸涨涨,她不再迟疑,飞奔向母亲。

不顾摊前忙碌,一把抱住母亲。

“妈妈!我好想你!”

想念眉间尚无愁绪的妈妈,想念还拥有自我的钟慧仪。

嚣闹街道,晃悠的灯泡映照钟慧仪出神的脸。

看得出她有些惊讶,亦有些怔怔,就像是没料到女儿会突然跟自己这么亲密。

“老板娘,你女都这么大了啊,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客人一声打趣,惊醒拥抱的母女俩。

钟慧仪摸摸女儿的头,笑起来:“以前在老家跟着我妈呢。她成绩好,今年才把她转学到省城里来读书。”

“对头,娃儿还是要带在身边才会亲。”

客人道别离开,钟慧仪才弯身将手搭在女儿肩膀。她轻言细语地问:“麦麦,你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是奶奶又骂你了吗?”

夜市里做饮食总要开到凌晨。林家的特色节子粉,夜市的几百个摊位老板们也是常客,她家总是摆到最后一个收摊。

父母就向林麦奶奶交了生活费,让她每天去奶奶那儿吃饭。

晚上正是父母忙碌之时,林麦刚开学时来过一次,被林爸爸痛骂一顿后就再不敢来了。

说实话,哪怕后来三十几岁了,林麦也还是有点怵父亲的怒吼。

“我就是买了好吃的,想过来跟妈妈一起分享。”她边拎起两代小吃,边张望寻找父亲的身影。

这种刻入骨髓的畏惧,教钟慧仪心中一痛。

她心疼的抱抱女儿,生意也暂时不做了,搬来小板凳给女儿坐下。

“谢谢宝贝。”钟慧仪亲一口女儿的头发,“妈妈再烫两碗节子粉,当作我们的晚饭,我们边吃饭边分享小吃好不好?”

“啊?”林麦一下懵了。

林麦的父母就是后来网上引起万千共鸣的那种“扫兴父母”,她带着小吃过来,早就做好了被数落被批|斗的心理准备。

怎么反驳父亲,怎么哭着向母亲卖惨,连用什么姿势强行喂妈妈吃三合泥她都想好了。

万万没想到,爸爸压根不在,而妈妈居然一边感动地亲她一边肉麻地叫她宝贝……?

要知道,上辈子她活了33年,也从没听到妈妈叫自己一声“宝贝”!

林麦不可思议地盯着母亲:“妈妈,我不去奶奶那里,还不听话跑过来影响你做生意,你不生气不骂我吗?”

却见钟慧仪眼睛一红,似乎更心疼了。

她摇摇头,用更温柔的语气说:“当然不会。麦麦心疼我,给我买来好吃的,妈妈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妈妈摸摸她的头,甚至跟她道歉:“对不起啊麦麦,以前是爸爸妈妈太凶了。如果麦麦不喜欢去奶奶那里,那以后就不去了。”

!!!

林麦瞪大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比知道自己重生了更震惊。

她明明记得,一直到初中,母亲都是父亲的帮凶,对自己可严厉了。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林麦怔怔地看着妈妈去烫粉,整个人飘飘然,像堕入梦中。

然而冒节子粉的烹饪细节,又是如此的真切。

钟慧仪将红薯粉装入漏瓢,几拳锤上去,粉就成线漏进滚水锅里;浮起来后冷水一过,配上豆芽,再放进冒节子的香浓卤汤里烫熟;最后淋上油辣子,加上酥黄豆和榨菜,在小盆里一拌,两碗热腾腾香辣辣的冒节子粉就被端到了林麦的眼前。

上辈子,林麦因为身体原因要一直忌口禁辣,她都快忘记辣椒的滋味了。

此时此刻,节子粉的香气入鼻,勾得她口中生津。

这一刹,谁还管他是不是梦啊,先吃上美味再说!

林麦狠狠地嗦了一口粉,鲜、辣、酸、麻的汤汁立时俘获味蕾,浓香滑进胃里,浑身都暖和起来。先尝到久违的辣香,然后她才嚼一口粉条,软糯又爽口。再咬上一口滑嫩的冒节子,卤水的咸香立刻在齿间迸开;最后来一口酥脆的豌豆,和清爽的泡菜,好吃到咬掉舌头。

狼吞虎咽地嗦完一碗粉,林麦眯起眼,由衷地感叹:“天啦,我要幸福死了!”

见女儿餍足的模样,钟慧仪也不由扬唇。

她打开三合泥,挖一勺送进入女儿口中:“再吃口甜的解解辣。”

一口绵甜,从舌入心。

林麦露出她重生以来的第一个笑:“好甜!妈妈也吃。”

融融冬夜里,锅里滚水飘出水汽,袅袅白烟朦在发光的灯泡上,如梦似幻。

母女俩我喂你一口,你喂我一口,彼此分享掉全部的辣与甜。

胃满人暖后,钟慧仪从收钱的小篓里数出十块零钱,放到女儿手心。

“麦麦,谢谢你来和妈妈分享美食,妈妈觉得特别高兴特别幸福。”她说,“这是奖励麦麦无私分享的。”

“啊?!”林麦彻底傻眼了。

这也太不对劲!

她这么突然过来打断父母做生意的节奏,不挨骂就算了,怎么还表彰起来了?

而且,怎么还一奖励就给十块巨款?她记得她小时候连一毛的零用钱都没有啊,妈妈也太不对劲了!

“不用!”林麦想也不想地拒绝,“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十块钱太多了!”

她家又不是周晓晴周公主家那样的家境,奖励个一块钱还差不多。

见女儿受宠若惊,心疼钱,钟慧仪脸上又挂出那种心疼又庆幸的表情。

她把钱塞进林麦兜里:“不多,妈妈一晚上能卖一千碗粉条呢,咱家有钱!”

她抬手指向蜀都大厦:“麦麦不是想坐那儿的观光电梯吗?拿着妈妈给的奖励明天就去。”

林麦瞪大眼,妈妈怎么知道?

正欲开口,钟慧仪却道句“快走,别耽误妈妈赚钱”,然后就把她打发到新华书店去写作业了。

幸福的大锤向林麦落下,将她锤得眩晕。

都还没来得及问妈妈怎么知道她想观光,还有爸爸今晚去哪儿了,也没确认以后真的不用去奶奶那了吗?

稀里糊涂地,她就已经站在了书店门口。

林麦推开新华书店的门,里面正在放朴树的《New Boy》:

“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

让我暖洋洋”

她踏着歌声在靠窗的桌子坐下,举目一望,就能看见独当一面出摊的妈妈。

年轻,自信,又干练。

钟慧仪根本就不用丈夫,一个人就出摊把钱赚了,而且赚得高高兴兴。

林麦望望窗外的妈妈,又低头看看手心里攥着的十块钱。

耳边音响在唱:

“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

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林麦怔怔出神,却不敢想未来。

关于未来,她做了整整八页的企划书,计划写得非常缜密,小事大事都规划得一清二楚。

然而,她回忆起方才与妈妈的温柔与亲密,陡然惊觉——

自己这都还没开始努力,怎么好像企划书就已经开始在自动实现了。

林麦又幸福又恐慌,该不会这一切真只是场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