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尘绪在座峰搂着她的金身,悲恸至犯病的模样做不得假。
但信出自风云函,仙界最大的情报地,若是有心探查是断然不会出错的。
可若是有人刻意将风向导向他呢?
且音缓缓睁开眼眸,她深邃的眸底内是吞噬万物的墨黑,随后,且音指尖腾起一簇淡金火苗,将信纸舔舐吞尽。
恕尘绪是她的挚友,至少目前来说是的,她向来睚眦必报,倘若当年之事当真与恕尘绪有关,她亦不会放过他。
不论他出于什么缘由,或是有什么苦衷,行了背叛她的事,她便不会原谅。
“主人。”抽屉里爬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粗糙木头人。
且音拿起另一封密函,淡声道:“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回主人,办成了,”木头人显然有些怕她,饶是五官不清晰,此刻也能从它身上看出察言观色的模样。
似乎是见且音神色如常,木头人继续道:“圆圆今日看到来人,便与滚滚偷偷接近,现如今滚滚已经混入风云峰了,那边发生的事,圆圆也能得知。”
“好孩子,做的不错。”且音随口表扬道。
圆圆滚滚是她在小魔尊乾坤袋中发现的两只孤魂,没有实体的魔族孤魂,在不久后便会消散于世间。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两只孤魂来得凑巧,她便做了木雕让两人容身。
两只木头人是共感的,滚滚所见所闻,圆圆也能及时告知她。
且音抬手覆在木头人的身上,只手拆开密信:“风云峰那边由你盯着,倘若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来禀报我。”
言毕,且音一抬手,起初五官模糊的木头人,此刻赫然生出了精致的模样。
“多谢主人,”圆圆怯生生的道,“今日悦文来给主人送信,没多时便有一阵巽风,圆圆看不出那是什么。”
且音颔首道:“无妨,他是来给我送信的。”
信件上的字迹圆润幼稚,好在工整清晰。
上面写了宗门内部历年以来魁首的行事风格,性格以及优势弱势。
譬如月白,她擅长用剑,对上她最忌远攻,可尝试近搏,胜算还能大一些,对付月白的最好方法是先露出马脚,让她赢几局,待她放松警惕便将她挑出试炼台。
圆圆不明所以,那张木头脸上仍有些担忧:“圆圆下次一定会看清那人是谁。”
且音没应,她随意翻了几页手中的信件,随后指尖燃起了神火。
虽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就为给她送一张作弊的信纸,他也太孩子气了些。
信上还沾染了香雪兰的甜香味,她仿佛能看到琴忌是如何偷偷摸进来,留下信纸后再一阵风似的离去。
且音微微后仰,拿着一本凡间怪谈翻阅着,看她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圆圆也暗自猜测到她知晓送信之人是谁,便不再说些什么。
三千年前她还在人间时,虽也有魔族与鬼怪,但到底也是互不干涉,可看怪谈中所记,人间简直变成了炼狱。
仙界这群老古板当真是无用,再这般下去,三千世界都要跟着乱了。
“啧,”且音指尖点了点书页上的一行,“世家大族为魔族炼丹?”
想来此刻人间为魔族肆虐,哀鸿遍野。
如此境况,让恕尘绪一个灵核受损的大能下凡,无异于去送死。
如今魔族对仙界虎视眈眈,他虽是大乘期的仙尊,可如今灵力连半成都没有恢复,倘若再带上月白那毛手毛脚的丫头,无异于羊入虎口。
圆圆乖巧地为她松快着另只手的经络,道:“圆圆先前听说魔族少主不见了,可老魔尊重病,少主不知所踪,魔族大乱无人管束,如今被分为三派。”
“老魔尊一党与少主的党派似有不合,但碍于逆党联手,少主毕竟是男儿身,继承大统只怕魔族不会心悦诚服,如今在这个节骨儿上不知所踪。”
似乎是说到了伤心处,圆圆叹了一口气,木头脸上满是愁苦样:“我和滚滚未能寻到少主,就遭了逆党毒手……”
听她这么说着,且音心中了然。
依着琴忌的脾性,想来是想在这段时间内做出一番成就,叫他那魔尊娘亲和子民们再不敢小瞧他。
到底是孩子气天真些,若不是她出手救了他,琴忌想来已然化作仙界那群伪淑女的剑下亡魂。
圆圆:“幸而人间还有心月狐星尊主持……”
妖族向来不参与党争,但出了这等事,心月狐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在人间有心月狐的助力,一切兴许会顺利一些。
恕尘绪的病拖不得了,这些时日虽然有苍缈给的灵药,但终究是维持而非根治,若是想恢复至大乘时期,还需去人间寻得海上方的药材,如若恕尘绪同当年之事无关,她也不会看着恕尘绪就此玉陨。
只是,如今恕尘绪的境况太过复杂,心月狐到底是妖族,妖族擅长旁门左道,没准会对此有所对策,再者,有人间历劫一事做引子,她必须入人间一趟,唯有去历劫一事才不会引起仙界的怀疑。
且音指节敲击着桌案,发出笃笃的声响:“我身份一事,你办的如何了?”
圆圆对她的畏惧多过敬仰,但提及此事还是骄傲地挺直了腰杆儿。
“主人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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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水榭。
恕尘绪垂着眸子正翻阅典籍,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骨节绷得很紧。
那本典籍曾在海棠水榭摆放了千年,可方才他所意识到的信息却扰乱了他的思绪,那些古老的文字充斥在脑海,万千的思绪发散开来,像是透过典籍,穿过大千世界。
恕尘绪许久才发觉,这颗心已安定不下来了。
“什么事?”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道。
在明锦到来之际,他又恢复了那副令人敬畏的清冷模样,人前,恕尘绪从不会失态,他仍是仙界人人敬仰的渊云仙尊。
“师尊,人间那边弟子亲自打点好了,不会出错的。”
明锦透过那层薄薄的纱望向他。
从没有人能看透他,他的性子本就内敛,整个人就像是被这层薄纱裹住了所有的情绪一般,不喜不怒,以至于明锦屏息看了许久,都没有在他身上看出来什么端倪。
可且音身上的的确确沾染了他的香气。
人都道海棠徒有艳丽耳,不论是大家公子还是女仙,都不会青睐于这样寡淡的海棠。
可他的师尊不一样。
恕尘绪的注意并不在他的身上,他缓缓摩挲着骨节,说的却是:“你从风云函回来,可见到她了?”
这个“她”是谁,恕尘绪并没有点明,但明锦心领神会。
“……是,”明锦犹豫了一瞬,终抬眸看着他还是道,“师妹的性子也不是一两日了,师尊也是知晓的,到底身子要紧,师尊切莫动怒……”
他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叫人想起无所畏惧,敢于谏言的忠勇臣子。
“谁说本座动怒了?”恕尘绪语气淡漠寂寥。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明锦紧张地差点咬了舌头。
明锦小心的打量着他,他的师尊如今的确是宁静而平淡的状态,并不像是动怒,可今日他与且音碰面之时,且音身上的海棠淡香又是怎么来的。
唯有师尊规训弟子时,那样的距离兴许能够沾染上一些香气,若并非动怒训诫……
旁人兴许不知晓,可他作为灵云峰的弟子,如何能不知道。
且音性子温和却不服管教,是师尊眼中最为顽劣难训的弟子,平日里也没少挨师尊的惩戒,可除去这样的接触,还能怎样才会沾染上他的香气呢,这样对长者的猜测是大不敬的,明锦不敢再想。
他忙不迭的道:“是,师尊待弟子们极好,事事为我们考虑,弟子是怕师尊太过操劳,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恕尘绪待弟子们向来严厉,饶是如玉潭明锦这样聪颖乖顺的弟子,也没少领过罚。
他是恨敬畏他的。
所以他不敢想,也不愿相信,恕尘绪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小师妹扯在一起。
“她又跑去风云函做什么?”恕尘绪将典籍置于桌案上。
明锦想了想:“师妹这些时日时常奔走于风云函,听闻在打探稀世灵药,偏偏这些灵药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甚至掺杂在一起会产生剧毒,弟子也不知师妹究竟要做什么。”
见他面色稍霁,明锦续道:“师妹虽偶尔顽皮了些,却知轻重,想来不会做出什么错事。”
这不是弟子们第一次为且音说话。
但莫名的,此刻像是有一团气堵在他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闷闷痛痛的,恕尘绪对此感到很不舒服。
不舒服的不只是感觉,更是弟子们向着她说话。
这是明锦头一次为了替人说情,单独来海棠水榭找他。
不知从何时开始,且音变成了宗门里特殊的存在,并且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无数次打破规矩,甚至带着他以往恪守规矩的弟子们都不守起规矩来。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在明锦开口为她开脱之时,向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恕尘绪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头。
“向风云函内部打探消息,可是需要一大笔上品灵石的。”
再开口时,恕尘绪只如此陈述道。
且音几乎是将自己逼到了一个死局里,她这样的身世背后没有家族的倚仗,无依无靠,漂泊的浮萍一般,哪里又有门路去得到五百上品灵石,这对于弟子们来说无疑是笔巨款。
他不明白且音为何如此,她太过耀眼,从她入宗门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都在暗中改变了许多,可她并不愚昧,相反,且音是极为聪明的,树大好招风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除非她是刻意如此。
一个初入宗门的弟子,起初先是在试炼大比上崭露头角,事后随他去仙宴抛头露面,后又大放厥词要夺得宗门魁首,到如今仙界无人不知晓她的存在。
她有意引起了一众弟子,乃至各个仙尊,宗主的注意。
拿不出五百灵石,她便将魁首所得的奖励抵押,如今她在宗门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
可且音为何要这般,她的目的是什么?
明锦道:“我总觉得师妹可以的。”
当是且音对外表现出的模样令人信服,他的弟子们居然如此无条件的,甚至于是盲目的相信她。
“即便不可,作为师兄,我与玉潭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师妹灵脉被废,五百上品灵石,凑一凑总会有的。”
“为何总帮着她说话?”恕尘绪平淡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说情也太过明显些,明锦,你的缘由。”
海棠水榭安静了片刻。
“……出于师兄对师妹的关切,”明锦蓦地攥紧了衣角,“我不会看着同门陷入危机。”
适才那个为师妹仗义执言的师兄,似乎是此刻才感到不安起来,明锦迟钝的回忆起自己今日前来海棠水榭的目的。
在他沉默着回想,应该如何应答如何补充的空档里,一切答案都已尽显。
他说情的理由有些牵强。
“你当知晓,修道者理当封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恕尘绪望向遥远的天穹,开口道,“本座不会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人间灾难频仍,你当留心了。”
见他没有要怪罪的意思,明锦兀自松了口气。
人间如今究竟是如何,仙界人尽皆知,师尊要他把心思放在人间与魔族身上,如此一来,他便再分不出心思放在旁的地方。
“弟子知晓了。”
但心中到底不是滋味,他揣着心事拜别恕尘绪。
在明锦离开的一瞬,恕尘绪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早在方才,他便得知了且音的身世,先前无数次的对她身世产生怀疑,可在当真查到她的身世时,即便已经做好了她是奸细,是骗子的准备,恕尘绪还是免不了错愕。
息天血脉。
息天一族早在仙魔大战之前便已灭族,不曾想竟还留有一脉。
而息天一族当年灭族则是因着一场误会,仙界与息天一脉的误会造成了一场血案,再也无法挽回。
“你与仙界,一定要站在对立面上吗?”
良久,恕尘绪幽幽叹下一口气。
他想过且音是魔族,是奸细,也想过她仅仅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只是没有想到,她的身世竟能与他随意的设想不谋而合,息天一族的遗孤,不正是孤苦无依的孤儿,虽不是魔族血脉,却也正与仙界站在对立面。
如此说来,薛礼荷能收她为徒,并且她能在医术上有如此之高的造诣,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息天一族拥有神力,是经上天眷顾的古老族群,如修补灵核,这等逆天改命的行为,对于息天一族来说并不困难。
但典籍中所记载,息天一族逆天改命,对于自身却有着不可逆的伤害,且音是在以命换命。
她舍命相救,想来,是想让他带领宗门站在息天一族的立场上。
恕尘绪纷乱不堪,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亏欠且音良多。
“……你要本座如何做。”他喑哑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