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亭亭,传来清脆虫鸣。
栗酥绷着一根弦,脚尖微转,似要逃走。
“栗姑娘手里拿着的是画轴?”
低沉的嗓音,带着点慵懒和调笑。
栗酥僵了一僵,只得回身,在两人注视下,硬着头皮将画卷放置于亭中石桌上。
画面徐徐展开,一副锦鲤戏水图,鱼群嬉戏水草中,活泼自然。
沉思漪本只是粗略看一眼,目光定住,抚掌赞叹,“妙,太妙!淡墨勾出鱼鳞,交叉复勾,处处思考细节,美感跃然纸上,上等佳作!”
他扶着石桌边,仔仔细细品鉴细节。
看沉思漪爱不释手的模样,栗酥心中踏实。
这可是林指导倾情赞助的风河锦鲤图,本是要用以收买泗水宗某考核门主。
所谓爱屋及乌,四舍五入,她的好感度满格,晚上能睡个踏实觉——
“听说栗姑娘擅长水墨作画,不知对此画有何见解?”
冷不丁的,司衍怜开口问道。
栗酥:“……”
司衍怜报早上合欢花之仇为难她。
刚想装作没听见,就见沉思漪抬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锦鲤图果真投其所好,难得遇知己的亮晶晶眼神,闪烁“喜欢锦鲤图的都不会是坏人,之前必然有误会”的光芒。
栗酥骑虎难下,小步挪到石桌边。
她故作姿态地欣赏,声音刻意放得软糯,“这锦鲤栩栩如生,游嬉恣意,荷花意境奇妙,两者结合浑然天成,并不因荷叶遮盖夺锦鲤灿烂,也不会由荷花使锦鲤逊色。”
沉思漪欣然瞩目,栗酥顺利蒙混过关——
司衍怜:“从作画技艺来看,不知栗姑娘是否也有指教?”
作画。哈。
她能写一手还看得过去的字已经是丽娘整夜求神祷告来的技能。
栗酥柔笑,声音轻灵,眼神如刀刺穿司衍怜。
她想装作听不见,再一次,一抬头,正对上沉思漪目光如炬。
闪动智慧光芒,迫切期待听回答。
栗酥:“……”
她低眼看画作,思考片刻,“画锦鲤通常以墨为主线为辅,这幅《风河锦鲤图》只有一两条锦鲤以枯笔,画面静而不燥,留白恰到好处,这俯视下摆尾姿态的画法也堪称精巧,浓者不厌浓,淡者不显淡。”
沉思漪听着她的话,频频点头。
不经意的一眼,他发觉栗酥和先前嚣张跋扈之人,确实不一样。
日落晚风吹拂,少女明艳秀丽,肌肤如玉。
双目如一汪清水透着认真,纤细素手轻抚画作,仔仔细细如视珍宝。
顾盼流转也形容不出眼前令人挪不开视线的美好。
他不知道自己瞬间愣怔也稳稳当当落在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司衍怜睨一眼沉思漪,唇角微勾,若有似无的讥嘲很快被夜色隐去。
……
对痴爱画作的人,光看一两眼是看不够的。
天色渐暗,暮色在背阴处浓烈,月华淡淡抚摸树顶。
灯笼橘红色的光照亮亭下,送别晚霞最后淡墨似的几笔。
栗酥和司衍怜倚靠亭边,笑容相对,声音轻缓地小声说话,仿佛怕打扰一旁如痴如醉的沉思漪。
傍晚风光优美恬静,司衍怜垂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染着黄昏光晕,鸦翅般眼睫下含笑的狭长桃花眼眸,点点星光,映着栗酥生气到极点仍然保持假笑的脸。
“司衍怜你故意为难我。”
“我只是对栗姑娘的才华报以信心,也相信栗姑娘准备充足。”
他微微偏头,促狭笑意,墨色发丝吹拂过修长的脖颈白皙,强烈对比的色差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不可接近亵渎的美感。
栗酥抱臂,漠视司衍怜的无辜语气,并不为美色所收买。
她解开万宝袋,准备拿出下一个攻略道具。
温柔低沉的声音问道:“荷包呢?接下来该让沉公子见识栗姑娘的绣工?”
“……”
绣着粉色针线荷花的荷包刚勾出万宝袋,栗酥面色不改地塞回去。
束绳一拉,她微笑质问,“你找人偷听我和婉觅聊天?”
“随意猜猜罢了。”
司衍怜忍着笑,“绣丽坊的?粗看做工一般,下回栗姑娘来不及准备,可以先来问问我。”
栗酥扯了扯嘴角,看不惯司衍怜气定神闲的样子。
本懒得理他嘲讽,转念一想,又将荷包丢给他,“行啊,那我要南海的七窍灵珠,北海的三七上品符箓,东域雪境里的珍奇凤凰羽毛,西岩万林里的秘藏灵器。”
传闻,这四件乃世间罕有至宝,得之可开启天脉,窥探修仙真理,可惜更可能只是山海志怪故事中有的存在。
司衍怜沉吟片刻,“好,来日栗姑娘出嫁之时,一并奉上。”
栗酥:“?!”
司衍怜看向沉思漪,意味深长,“我对栗姑娘很有信心,或许那一日无需等太久。”
栗酥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不是,哥们,你玩真的啊。
司衍怜答应得太过轻巧,她一瞬间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在家不受待见的小魅妖。
忽然,司衍怜收敛唇边笑意,栗酥回身看过去,沉思漪双手握拳,一改先前兴奋又愉悦的表情,仿佛对什么不可置信似的。
司衍怜轻声问道,“《风河锦鲤图》的作画人是天宁派的杨一?”
“是、是吧?我有想到沉家或许树敌众多,特意寻了个身份背景干净的作画人……”
栗酥愕然地看着沉思漪闭上眼,紧闭着唇,如同在遏制喷薄的愤怒。
他或许是看见盖章,和杨一结仇?
沉思漪松开拳头,青筋拧起很是可怕。
他看向栗酥,语气平静,“谢谢栗姑娘,沉某想起还有其他事,先告辞了。”
沉思漪转身离开,栗酥忐忑,手肘推了推司衍怜,“他生气了啊?”
“虽是坊间传闻,但杨一师从天宁派晨老之前,师从西宁的安老,而安老早些年与沉父不和,因安老儿子见沉父妹妹几分姿色,借学画名义意欲轻薄,最终闹得并不愉快,成为沉家耻事。”
栗酥满脑子:谁?都是谁?谁又是谁的谁?
青衫身影消弭入夜色里,栗酥挠了挠眼下肌肤,应该没她什么事吧。
夜幕彻底降落,并无异样,栗酥放下心来。
也是,如果这都能盖锅到她身上的话,认定她含沙射影,是不是神经太敏感——
“沉思漪他【——】的是不是有病!”
夜半三更,栗酥垂死梦中惊坐起,咳血不断。
沉思漪大半夜不睡觉,琢磨着琢磨着就开始记仇扣锅给她!
五日后,栗酥放下浓黑的补药,满血复活,屡败屡战。
场外林指导提醒,想勾引一个人,先勾引胃。
栗酥感慨,林家懂好多。
“你知道林家家训是什么吗?”
“我记得是‘和而不同’?”
林婉觅点点头,栗酥恍然大悟,五湖四海结交好友,获取知识,融会贯通,当真是大智慧!
“和而不同者,杀。”
林婉觅轻抿一口碧螺春,补充道。
栗酥:“……”
林婉觅拿出一黑色小瓷瓶,“还不从的话,别心软,我爹从小教育我,斩草要除根,不然以后麻烦大着。”
栗酥深感这教育和栗炎颇为相像。
天下乌鸦一般黑,四大家族没几个好人。
身为乌鸦后代之一,听人劝吃饱饭,栗酥怀抱二十万份感激收下毒药小黑瓶。
接下来的日子,很难说是栗酥惨一点还是沉思漪惨一点。
仿佛命中必有一劫难。
栗酥送沉思漪红豆甜糕,以示友好。
沉思漪红豆过敏,当场发作晕厥过去,栗酥吐血三升。
栗酥再接再厉,邀沉思漪赏荷作画。
当日暴雨骤降,连绵不绝,栗酥左右等不到人,干脆作罢,快乐摘两朵合欢花回去调戏小魅妖。
次日得知沉思漪风寒,他因不熟路去了另一花园,从天亮等到天黑,栗酥吐血三升。
再后来,栗酥捧着家里加急送来的族谱副本以证清白。
偏偏摘录人漏抄一页,栗酥左想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仿照笔迹加上去,自认为惟妙惟肖,绝不会被识破。
沉思漪二话不说,摸纸张冷笑,意有所指,“质地薄厚不同,两张纸调墨不匀,第一张笔锋融墨虽少,也不及第二张水分太多,或许两张非同一人所做。”
……
栗酥吐血三升:“他随便抓个人都能知道栗家还有个栗箐,他认死理不信,我还得怎么搞好关系!”
只不过这回,栗酥迎来最严重的一次伤害,五感弱化。
眼里啪嗒啪嗒掉,当真是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一晚上哭哭唧唧的,看又看不见,听也快听不进,司衍怜为数不多的良心战胜了他想睡个安稳觉的欲望。
他握着栗酥的手,贴以上好治愈符箓,渡以灵力缓解她的疼痛。
为了让悲伤惊惧的栗酥安静下来,甚至贴心给她讲了半宿的小故事。
主要角色是魅妖和人,发生事件为魅妖吃人。
在魅妖上山吃了三十多个人后,栗酥闭上眼,安静地睡着了。
仅剩的良心用完,司衍怜将栗酥丢回床上,于书案前,提笔写字。
他记录每回偏逆预言发作的迹象,分析使用不同符箓与药物的救治情况,趁此机会尽快摸清反噬效果,总结规律。
到达弱五感的地步,意味着临近丧命。
笔尖滴墨于纸面,很快干涸,如同年轻的,即将转瞬消逝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