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禁书

母王为了一本闲书进宫?

乍一听到这话,惊讶之际,桓昭反而放下心来。

这便好比一个人街上凭空捡了三吊钱回家,毕竟不是自己挣的,心里总有些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要是听到邻里有谁钱袋不慎丢了在找,少不了要在还钱或者昧下之间思来想去一阵。

可如果满大街都布上了捕快,天罗地网般查来查去,这人反倒能高卧安寝:因为知道三吊钱太不起眼,还不够一队捕头买来几碗白切豕肉下酒,这点子数目压根配不上如此大的声势阵仗。

桓昭请妙笔闲客写的本子也是如此。

永熙帝开明,上朝时广纳良谏,从未有人因言获罪,民间自然也就没太多忌讳,什么《戏说永熙》、《永熙三下江南》之类的故事写了又写,桓昭有时出府买些糕饼,等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听见旁边的茶肆酒肆里有人踩着鼓点,讲段永熙帝下令整修堤岸的贯口。

何况小公子那丢进书堆就再难找到的一册水本。

女才郎貌的故事写都要被写烂了,多他一本不多,少他一本不少。再说妙笔闲客写的内容桓昭从头到尾看过,他确信里面没有任何值得让母王大费周章入宫觐见的东西。

是以桓昭虽然担心他的本子被母王长姐翻出来,可担心的尽头也只是怕挨上几个手板——

小郎君好奇心大,瞒着人看几本淫词艳曲,说穿了也不是什么败坏清名的罪过。更别说他都在梦里和天女交游亲密,虽然没住在一间屋子,但到底也是睡在人家府里。

“那这些……”

想通了关节,知道这遭事端与他无关,桓昭状若平静地指了指桓曦身边的一摞书册。

“甘棠书坊已经被查封了,”世女随手打开一册话本,“只是事情未定不宜走漏风声,所以书坊对外宣称是掌柜回家探亲,先关门歇业几日。”

这些,桓曦把话本递给桓昭,便是书坊留的底。

就像管账的总有一本秘不示人的底稿账簿,甘棠书坊的掌柜也给过手的每册书都留了记录。

伸手接过话本,桓昭这才看清书里写的到底是什么,贴着不起眼的青色书皮,这里头却记着书坊里往来过的所有书册。

桓昭一目十行扫看几页,某年某月某日,一邹姓小郎君来书坊找人写水本的事迹赫然在列。

长姐知道这邹姓郎君便是他么?悄悄打量桓曦,桓昭观察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

不妨让他试探一下:“说起来,长姐,我前几日新得了几册游记传奇,长姐能不能告诉我被查封的本子叫什么,我也好去看看有没有不该看的东西混到我这里。”

把桓昭手里的册子翻过大半,世女点了点纸上某处。

“便是这本,”桓曦没讲太多细节,“就眼下查到的东西来看,透露宫禁秘闻这件事,似乎与平王府有关。”

平王府?桓昭意外,就是那个正夫成天吃斋念佛佛成京里一道奇闻逸事的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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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臣妹冤枉!”

说来也惨,平王刚提着笼子从鸟市回府,还没来得及写首诗抒发一下喜得佳鸟的心满意足,人就被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请进了宫。

任凭平王怎么探问也不肯松口,低着脑袋,那内官只管把人带到永熙帝面前。

“皇上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想起臣妹?”进了御书房,压根不知找她何事,平王一阵纳罕:“奕王也在。”

永熙帝在上首一言不发,显然没什么寒暄的心情,看脸色似乎是气狠了,平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担心说多错多,只好把眼神求救似的转到奕·常务副皇帝·王身上。

“你来看看这个。”奕王将一册书递给平王。

《红粉六院七十二纤葩》。作者寿昌客。

什么胡乱拼凑的书名,平王一看到便笑了:“这上面还有别字,是哪家书局粗制滥造出来的东西。”

寿昌客写的书,平王不以为然,这笔名倒和寿昌宫恰巧一致,估计是民间起名只顾着意头好,捡了几个字就随便串在一起。

紧赶慢赶就叫她来看个话本,平王暗自腹诽,连鸟都不让她放好,难不成这书里真有什么黄金屋不成。

如此想着,平王刚看到第一回,尚且来不及细瞧,便被章回名里大咧咧的明示嚇得膝盖发软。

【汤中鹤顶红暗害贵子,竹下毒桃花勾魂小君】。

平民百姓看了大约只以为是本讲宅斗的故事,在宫里长大的平王却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先帝在时并未册立太女,为了帮着自己的孩子荣登大宝,当初宫里君后小君乌漆麻黑斗得一团乱麻。

这毒汤一事,便是各宫针锋相对的引子。

“皇上!”

再迟钝也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来不及辩解,平王先是扑通一声跪下只求划清界限,“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话本,臣妹,臣妹不敢看。”

“你不敢看?”似是平了怒气,永熙帝凉凉道:“平王,这逆文可是从你府里传出去的。”

平王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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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这许多人专门花钱雇书生写文,看着一页页详细的记载,桓曦也算开了眼界。

【三月六日,刘郎君定粉本一册。要求灵肉兼顾,两人情投意合。】

不同于举人进士集结篇章成册好奉给座师上官,京中的小郎君们居然颇爱想好了故事梗概,再请人将其润色成书。

想的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传奇,桓曦大略数了数,写人读书考学上进的十中无一,写精怪志异的十之二三,除了这些,剩下的七八成都是些缠缠绵绵的风月故事。

大谈宫禁的也只有被母王呈到御前的一本,桓曦挨个看过后松了口气,偶然一本还能说是不知情,若是甘棠书坊真的扎堆出违禁书籍,只怕皇帝震怒,连带着要有许多人脑袋落地。

“我见许多人去书坊差人写话本,桓昭。你没跟着凑热闹吧?”把本子拢到一起包好,世女随口问到。

没有,半句不敢提邹小郎君的定本之事,生怕让长姐注意到他和妙笔闲客的交易,桓昭答话时格外乖巧。

“没有就好,”桓曦听了满意,“若是写些好诗好词扬个才子名声也就算了,一个个的净在这里风花雪月搞那上不得台面的通俗小说,传出去还不够让人说嘴的。”

是是是,桓昭假笑附和。

说起来,桓曦忽然想起一事:“方才我去书坊时,还看到那个跟你不对付的纪家郎君。”

纪九如?桓昭奇道:“他去书坊做什么?他不是都订了好亲,只等天气转暖就要走礼数了吗?”

不在家好好待嫁,偏跑到外面去折腾,桓昭哼声,若是天女上门提亲,他必定规规矩矩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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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的事情仿佛就此翻篇,压根不关心平王如何处理这飞来横祸,桓昭只管数着日子计算,什么时候能再入梦和邹黎相见。

若水道长说他和天女只能一月一见,桓昭悠悠叹气,隔着这么久,恐怕他做到一半的花露早就坏了不能再用。

“公子,”洗砚从小厨房端了一碟枣酥回来,“公子最近常常看书,不如吃些糕点,歇歇眼吧。”

哪里是他想看书,桓昭捏了一块酥饼来吃,分明是他闲极无聊,又不想出去参加那些无聊宴会听人碎嘴,这才不得不扎进话本游记里打发时间。

“最近京中有什么新鲜事吗?”桓昭擦去指间碎屑,“无所谓我认不认识,挑两件有趣说来听听。”

洗砚想了想:“倒真有一件,说起那人,公子也是认识的。”

听陌生人的事总不如听熟人的瓜好玩,打起几分精神,桓昭示意洗砚接着说。

“正是纪九如。”洗砚给桓昭打扇:“苗王不是派了王女进京吗?听说纪九如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王女,一见倾心不说,还闹着要和王侍中家的次女退婚呢。”

“瞧他那没深沉的样子,”桓昭笑到,“垌蛮有什么好的,纪九如光看着王女觉着心动,也不想想苗寨成日的和毒虫鳞蛇做伴。”

可不是,洗砚跟在桓昭身边也曾见过王女,对方满身银饰叮了咣铛,又穿着绣花的贴身黑布窄衣,和京里时兴的飘逸打扮一点都不相干。

“那王侍中呢?出了这档子事,侍中怎么说?”

对苗女没多大兴趣,桓昭却是对纪九如折腾出的麻烦兴致勃勃:“闹到连你都知道的地步,纪九如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当面下了王侍中的面子吧?”

那他倒不清楚,洗砚也只是从旁人嘴里听来个大概:“听说纪九如因为这件事挨了教训,近几日都出不了门呢。”

算他活该,桓昭翻了个白眼。

当初纪九如一心倾慕长姐,想方设法追着桓曦,林林总总惹出不少事情。

桓曦虽然无奈,但考虑对方名声,也不好直接给郎君没脸。还是桓昭气不过纪九如纠缠,趁着没人怼上去一顿刻薄,这才叫对方知难而退。

长姐可是要娶个知书达理的大家公子的,桓昭不屑,就凭纪九如那小门小户的做派,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