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近太行,右靠邯郸,因其丰富的铁矿资源,铁密台自古以来便是官营冶铁业的重镇。
“督领,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左使从斜后方驱马赶来:“离铁密台还有五六十里路,错过这个驿站,就只能进城再歇息了。”接连赶了数日的路,左使欲言又止,众人早已形容疲惫。
日头西垂,林翳深深,一行人目力敏锐,自然能看到土路尽头的村舍隐隐冒起炊烟。
仿佛热粥饭菜的香气也跟着飘到眼前,影卫暂且能将腹中饥饿按耐一二,抖了抖鬃毛,她们□□的马匹却是忍不住地打起响鼻。
人疲马惫,邹黎扫一眼属下,以她们现在的行进速度来算,城门落锁之前众人恐怕难以赶到铁密台。
“那便在驿站下榻,”邹黎发话,“休整一夜,明日入城。”
此处的驿丞是白石县县令张芸拐了十八个弯的表亲,左使将查到的线索说与邹黎听。
白石县与铁密台曾因为争抢冶铁匠人闹过几桩流血的事端,也算是结下了梁子,如今悬影司奉命来此处理铁密台贪腐一案,临近的县镇或许是个突破点。
何况向朝廷检举铁密台县令贪污受贿、私售铁器的密奏正是从白石县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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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妙笔闲客写下的章节也太羞人了!把话本子搁到腿上,桓昭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用手贴着给脸颊降温。
他到底是把定下的水本翻开读了,脸上热腾腾的像是能煮熟鸡蛋,桓昭望天望地就是不敢看纸页上看似含蓄实则大胆的几行字。
因为若水道长说母王能不能见到天女全凭机缘,换言之,就是天女极可能没办法在此世高抬大轿地娶他,脑子里装着事情,从道观回来的路上桓昭一直闷闷不乐。
还是桓昭滚进被子时被锦褥里的话本硌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背着家中偷藏了什么,桓昭木了一路的脸终于泛起来几分活气。
“不许同旁人说乱说,要是我从别处听到了风声,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发卖出去。”
敲打洗砚几句,又叮嘱对方若是母王长姐来问只管说他已经睡下,万事俱备,桓昭便举着一盏小灯钻进了纱橱。
他只是想看看付给妙笔闲客的五贯钱值不值当,桓昭如此告诉自己,若是甘棠书坊见他是个面生的主顾便糊弄了事,他昭公子可是决计不同意的!
于是,在这样的预期建设下,几行排版清晰的大字迅速闯进桓昭的眼帘。
《金玉鸳鸯传》第一回:家道中落小公子被迫当街卖身,春风得意探花娘随手英雌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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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密台一案其实并不复杂,查探数日,邹黎已经弄清来龙去脉。
无非是铁密台县令徐奇蕙精明贪婪,利用职权之便威逼铁矿场管事与其同流合污,私自收集铁屑铁渣,再将其混在稻米中贩卖脱手。
至于白石县检举邻县私售铁器一事,左使的确在县令私宅中翻出数套捆扎好的镰刀斧头,但徐奇蕙咬死不松口,只称自己一时糊涂,将官铁坊的东西挪至家中。
审来审去就这么点东西,证据供词一应俱全,揣摩着上峰脸色,左使试探问道,是否要继续刑讯犯人。
“不够。”敛起卷宗,邹黎目光沉沉。
从京城到铁密台,她带着一众手下大动干戈急行数日。私贩官铁固然是不轻的罪名,贪污一百二十万两也确实令人心惊,可处斩一个籍籍无名的县令又何须让悬影司横插一脚。
不将此案交与刑部经手,定安帝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把张奇蕙提出来,”邹黎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备一桌好酒菜,本督领要亲自审她。”
隐约看到一个正在酝酿中的巨大阴谋,顿了顿,左使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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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妙笔闲客果然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桓昭约文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用途——
换做正经人买圣贤书,谁会蒙着七八层罩纱紧张得连脸都不敢露。
是以她下笔飞快,头一章刚写明小郎君“家中突逢大变,从钟鸣鼎食之家落魄成一天吃三碗干饭都要计较,小郎君不堪受苦,一气之下当街将自己卖与新科探花”。
下一章就顺势而下,写两人在水汽缭绕的浴房里肌肤相贴,霸道妻主大破小郎君贞洁。
正是《金玉鸳鸯传》第二回:洞房花烛夜好妻主相邀共浴,久旱逢甘雨新郎君羞涩垂泪。
这都写的是什么和什么!
眼皮发烫,桓昭猛地将话本丢到纱橱角落,新婚之夜才互通了名姓,这就迫不及待地被翻红浪凤行湘江了!
他,他他他不是和妙笔闲客详细讲过姐姐的好处了么,怎地还写成这个样子。
虽然说他倒确实想看类似的情节,但是……但是这也太孟浪了吧?桓昭盯着角落腹诽一会儿,没忍住又把话本拿了回来。
“公子?”听到桓昭这边的动静,洗砚在纱橱外头小心问道。
“没事。”透过灯罩,烛光欲盖弥彰地映到帘帐上,“我睡不着翻个身而已。”
这还只是水本,桓昭缓了一阵却仍旧害羞。全章看到底没有一字露骨,但该写的却一五一十全都交待得明明白白。
妙笔闲客果真妙笔,桓昭无意识地捏着书脊,难怪甘棠书坊那管事娘子把对方夸得天上地下,如今看来,倒不全是骗他。
只是没有绣像做配,桓昭思及此处便觉得遗憾,书中人物活泼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没有好功底的画师描绘一二。
不……桓昭眼神一亮,哪里需要费劲去找画师,他自己不就学过数年的丹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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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影司督领的脚步声在牢房尽头消失,独留张奇蕙一人对着满桌清酒佳肴,垂头枯坐着没有半分动筷的胃口。
邹督领要她把错漏一并推到县丞身上,这提议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是酒菜依然好端端地摆在桌上,张奇蕙都要怀疑自己在牢里关久了生出幻觉。
“张县令,”邹黎那把锋利的匕首似乎仍旧贴在张奇蕙脸上,“想好再回答,铁密台一案,县丞徐青是否为主谋?”
冰凉的刀刃冻得牢犯从骨头缝里发起抖:“回督领,一切都是小人和主簿密谋,徐青真的与此事无关。”
张奇蕙并不是特意替县丞说情,恰恰相反,徐青数月前就发现了张奇蕙私卖官铁的行径,对方不但威胁她说要告到朝廷,还说要让她全家因此受累,代代不能入朝为官。
只不过张奇蕙动手足够利落,徐青既然发现了负责倒卖铁屑的家丁,张奇蕙立刻就料理了对方,一介仆俾而已,死无对证,徐青就是知道再多,也照样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可定安帝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张奇蕙想破头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徐青是个谨慎的人,没有万全的证据,她绝不会凭一时意气动手。
“徐青与此事无关。”
颇具耐心地重复一遍,邹黎转眼便提着领子把张奇蕙拎到面前:“张县令,本督领是第一次见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刚正不阿,襟怀坦白。”
最后一次机会,盯着对方憋得青红交加的脸,邹黎松手让张奇蕙喘气:“还有谁牵涉此案,却仍然逍遥法外?”
“徐青!督领,我想起来了,是徐青!”
脖子被卡出一圈淤痕,生死攸关,张奇蕙再没有多余的余力去考虑旁人:“大人,方才是小人糊涂了,小人该死,竟忘了徐青这个要犯!”
不错,够知趣。抽出一份新供状,邹黎不愿多浪费时间:“既是你亲口承认,画押吧。”
连滚带爬趴到桌面,张奇蕙刚要把手指按进印泥,却看到一篇全然陌生的供辞。
徐青变成了私卖官铁的主谋,张奇蕙惶惶然去看邹黎的脸色,她和主簿反倒成了知情不报、包庇恶行的从犯。
“张县令觉得如何?”居高临下,邹黎微微一笑:“只要你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有人替你背下滔天大祸。”
本朝律法严苛,张奇蕙的眼中燃起几分神采,倘若她以从犯身份被收监处斩,那就意味家人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两个女儿亦可参与科考,五年,十年,等到衮衮诸妇忘记今日之事,她张家来日或有起复之机!
只是邹督领为何不肯放过徐青?
灰败着脸,张奇蕙不能往深处想,更不敢往深处想,她只要记住折了自己就能保得全家不受株连,至于多咬几人下水,和她全家几十口性命相比,徐青就是再无辜又能怎样。
谁不知道悬影司众人行事残酷,最擅罗织罪名?等县丞到了阴曹地府,张奇蕙咬牙,徐青若是要怨就怨她自己行事招摇,以致于被邹黎这个活阎婆盯上。
九天之上神仙打架,哪怕只漏下一星半点落到凡人身上,也照旧是黑云压城的灭顶之灾。
为官多年,张奇蕙嗅到几丝风雨欲来的前兆。
吐出一口浊气,张奇蕙抬手想要拿酒,不期然碰翻了杯盏,酒水淅淅沥沥淌了一地,这才发现手指已经抖如筛糠。
“徐青,我只是一枚车前小卒罢了。”
不要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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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飘起丝丝缕缕的雨,担心打湿了画,桓昭把宣纸往里挪了挪,复又全神贯注地运起笔来。
眉如远山,眼若秋波。
桓燕以杏眼为美,可桓昭早忘了他照着镜子左比右对、苦恼自己眼睛不够圆不够亮的时候,满心只觉得邹黎那双凤眼天下第一,除了母王和长姐,九州再也无人能及。
姐姐不笑时一双眉眼总有些沉郁,桓昭甜蜜叹气,下月再见,他可要好好想几个法子哄姐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