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符箓在掌心渐渐隐没,缓缓睁开双眼,桓昭在纱橱里醒来时,洗砚还在外间抱着腿直犯瞌睡。
守夜的烛芯还剩一小段才点完,夜色浓重,四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蟾宫上的响动。算算大概的时辰,发现自己比上次入梦时醒得还早,桓昭竟是萦生出黄粱一梦的恍惚感。
只可惜安神露还没蒸完,摸了摸枕头的另一边,桓昭盯着纱橱的顶子想。他在集市上特意挑了最新最好的花材,没想到刚把它们洗好了摆在廊下,才制作了一小部分,他就不得不离开了。
再见只得等到下月,待到天女回府后只见纸笺不见人,桓昭听着烛火点燃的声音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挂念他。
姐姐。
做出口型,像是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余光瞥向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洗砚,放下心来,桓昭无声唤道。
姐姐。姐姐。
手指也跟着在被褥里写出这两个字,桓昭的脸慢慢泛起一股热意。要是他也能像风月话本里的明郎君一样,无论平日相处还是子夜缠绵,都能这么称呼天女就好了。
说起来,桓昭忽然灵光乍现——
京城之大,光是刊印发售各色话本的书坊就有不下十家。更别提那些出身寒微,指望着写几册艳情警世录好换些微薄润笔费的贫穷书生。
大不了他蒙着脸去书局找她们,桓昭越想越觉得可行,只要银钱到位,要她们写什么,那还不都是看他这个背后买主的意思?
甘棠书坊。
“听说您想雇人写本子?”
眼神刮过对方价值不菲的衣衫料子,心思转了转,书坊娘子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影。
“正是。”
桓昭在厚重的装扮后面点头,都说此处鱼龙混杂,可是他连入梦这样的奇诡之事都做过了,没道理惧怕一间小小书坊。
“那您可真是找对地方了。”
确定桓昭能付得起钱,放下眼角,书坊娘子热情道:“咱们这儿从来是一口公道价,一册六十页,水本一册稿费五吊钱,粉本一册七吊钱。不知郎君您想选哪种?”
水本?粉本?
没想到书坊还有这些行话,桓昭迟疑着愣了愣,那书坊娘子却一眼看出桓昭的生涩。
“嗳呀,”书坊娘子暧昧地笑了笑,“郎君大抵是第一次来咱们书坊,水本呢,就是清汤寡水一整册,郎君若是想看些志异传奇江湖豪侠,挑人来写水本就成。”
至于粉本。
“郎君知不知道娘子们赚了钱有了功名就爱在外找几个'粉头'傍身?所谓粉本的粉,也正是这个意思。一般点名要写粉本的都是些爱看佳女公子的客人,风月艳情,通篇下来没点真东西可不留不住人。”
那不就是春宫禁本吗!
这个想法稍稍冒头,桓昭的颈子便轰地红了一片。所幸罩在外面的衣服太多,书坊娘子压根没瞧出来他的失态。
几册样书摊开了摆在桓昭面前:“喏,蓝皮的就是水本,桃色的是粉本,郎君不妨看看再决定,您是到底想要哪种。”
今天的客人看着颇有几分银钱,桓昭把样书拿进面纱底下看的时候,书坊娘子的嘴角一直挂着马上有大单成交的笑。
有什么好比的?书坊娘子心下暗道,捂得这么严实,一看就不是为了寻孤本善本之类的正经事来的。
只是小郎君们面皮都薄,书坊娘子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表情,这书坊开了也有十几年,类似的客人她见过太多,不管嘴上怎么说道,到了最后付钱定本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还是会——
“我……我先定一册水本好了。”
嗯?书坊娘子未料到桓昭比对了这么久还是要了清水话本,不过她转念一想,人家头次来书坊约订,心有疑虑也是正常。
“那我就给郎君排期了,”书坊娘子从桓昭拿出的银锭上绞下一块,“恰巧妙笔闲客最近有个空档,我便为郎君联络她了。”
行,好,胡乱应承一通,想着方才从粉本里扫见的一页插图,桓昭这就要热着耳朵借故离去。
“哎,郎君先别急着走,”书坊娘子伸手便把桓昭叫了回来,“光付了钱,这本子里具体要写些什么,郎君可还没说呢?”
约个话本竟然如此多事,桓昭尴尬得头皮发紧,然而银钱已付,想再反悔却是不能。如此想着,桓昭也只好一边腹诽,一边硬是被管事娘子拽到书坊楼上。
——好去见那什么妙笔闲客,当场和写文的大大讲明白,他对书中情节究竟有何要求。
“对了,”走在前头的书坊娘子一拍手,“光顾着讲旁的事,我倒是忘了问您,郎君贵姓?”
身着青袍,脑后亮光光地用布条系了一个髻,和桓昭以为的风花雪月的文人墨客不同,“妙笔闲客”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万事为了生计着想的精干能写的且脑速奇快的气质。
“闲客娘子,这位是新来定本的邹郎君。”
引着两人在一角木桌旁相互见过,书坊娘子拎来热水泡茶:“邹郎君,这位就是负责给您写本的书生了。”
“邹郎君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书坊娘子交代了几句就要下楼接着看店,“头一次约文难免不好意思,可您要什么都不说,到时候本子写出来您不满意,再想改却难了。”
书坊楼上的布局通透敞亮,放着十来张桌子供人结社围坐,桓昭原本有几分不适应,叫那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晒,倒也光明正大地松弛了许多。
“听管事的意思,邹郎君是想定册‘水本’来看。”饮了口热茶,妙笔闲客当即进入赚钱状态:“请问郎君,您主要想看个什么样的本子呢?”
要说妙笔闲客也真是经验丰富,写文经验也丰富,提前对客户进行预期管理的经验也丰富:
“水本以情节见长,一个章回下来,若是志怪小说,那主角一行人必定捡得个新法宝;可若是风月题材,那娘子郎君经常要痴缠到结尾才能修成正果。”
话可提前说清楚了,妙笔闲客等着邹郎君讨价还价,可别叫她写完了,又这不对那不满意地直找茬。
“……正是风月题材,”光天化日下和人谈这些桓昭还是放不太开,“就照您的意思来写吧,这故事……这故事也的确不是开头就风光大聘三书六礼的。”
原来如此,那先婚后爱之类的是没法写了,妙笔闲客提笔划掉几个备选梗概:“邹郎君不妨先讲讲主角二人?”
眼神一亮,提起天女,桓昭可是有成百上千句好话要讲。
“公子。”
小心看了看周围,洗砚端着一个三层食盒进屋:“这是从全棠居新买来的果子,里面填了金丝枣泥的馅,方才带进来的时候世女也看到了,还说等下要过来拿几个尝尝。”
全棠居?桓昭原本懒在榻上,一听见这个名字,却是马上起身来拿。
甘棠书坊果真是会做生意,桓昭抽开食盒,只见上两层整整齐齐各码着六块糕点,唯独最下面一层只摆了一块点心装相。
“洗砚,你把这些分一分,拿去给母王长姐尝尝。”打发走了身边人,擦净手,桓昭屏着气揭开食盒最下层垫着的油纸。
呲啦——
裁剪整齐的油纸薄薄地贴了数层,等到桓昭挨个把它们掀开,只见一册干干净净的话本正躺在里面待他来拿。
妙笔闲客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桓昭粗略翻了一遍话本。
讲好的六十页一概不少,更别说今日离他定本不到一旬日,桓昭本以为要等上将近一整月才能看到册子,没想到才过了七八天,甘棠书坊就借着送糕点的名头把书交了。
甘棠书坊和全棠居在背后原来是一个东家,桓昭满意地摩挲着书皮,估计类似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书坊也不是第一次干。
怪不得以前他总听说别的公子厢房里净是些情态缠绵的通俗话本,桓昭一早便好奇这些东西是怎么送到手上的,只是他与别家郎君关系泛泛,再加上桓昭心高气傲讲话不留情面,竟也一直没人告诉他其中关窍。
他已经叫洗砚去送点心,天光大亮,桓昭莫名体会到一种白日宣淫的刺激感。
按理讲没人会在这时特意来看他,桓昭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只是奕王府一向治家严谨,这样的话本若是让母王长姐看到,别说什么水本粉本,统统都是拿去烧掉的下场。
万一被发现了,桓昭心跳如鼓,恐怕他也要被关到祠堂挨一顿教训。
供在堂上的戒尺可不是玩笑,桓昭想起长姐幼时也曾贪玩误了读书习字,母王本想回护几分,谁料到请来的教书娘子不为所动,最后硬是打了十下手板,让桓曦吃了好一通苦头。
不若就不看了——
可是定都定了,桓昭在心里小声反驳,银钱也付过了,虽说五吊钱不是什么大开销,毕竟他住的屋子里随眼一扫有的是贵重物什,但钱花出去总得有个响儿,他……
看么?不看么?
又想看又不敢看,两下想法撕扯,水蓝色的话本落在桓昭眼中竟活脱脱变成一块烫手山芋。
“小昭儿?”
攥着崭新的话本,桓昭正在犹豫,不期然门外远远传来长姐的声音:“明天是十五的大日子,登山门祭拜后土大帝宜早不宜迟,你可别贪睡错过了好时辰。”
嗖地把书册藏到锦褥下面,应了桓曦一声,惊魂未定,桓昭慌忙装出一副自己正在品茶闻香的做派。
“发生什么事了?”世女刚进屋就看到弟弟煞白着一张小脸:“天气才要回暖,你怎么瞧着反倒跟大夏天中暑了似的?”
别是风寒入体生了病,仔细瞧了桓昭几眼,世女就要赶人去榻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