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钩弯月皎洁。
静静地躺在榻上,桓昭面上不显,心里却转过零零碎碎的念头。
上次他来,桓昭摸着柔软的缎绣被面,大约是把他错认成男宠的缘故,天女摆明了是有些巫山云雨的心思在的。
虽说成婚前需得谨遵礼法,桓昭掩去脸上热意,可他毕竟出身高门,发乎情止乎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便是稍稍亲近一些也无妨。
否则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搜罗那些狂蝶浪蜂的通俗话本。像是被烫到,桓昭的手指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甚至特意挑了本“邹七娘”与“明夫郎”的故事来看,一想到天女也姓邹,桓昭只觉得从脖子到耳后都麻酥酥地像是被蚊虫叮咬一遭。
话本里明夫郎成亲当晚就改口叫妻主“姐姐”,当时他叫这段迷得下意识模仿出声,夜深人静,甚至险些叫洗砚听到。
更别说明夫郎可不止叫了声姐姐。
那是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辗转弄到的话本,如此大费周章,自然是因为章节里头写了些不能让母王长姐看到的东西。
什么燕尔温存鸳鸯共浴拥炉语,什么池内暗度陈仓,榻上明修栈道,写那世情话本的大抵是个落魄书生,为了多拿些稿费银两拼了命地往里加料。
但是……但是……明夫郎湿着衣裳抱住邹七娘的那折果真写得极好。
一回忆起其中情节,呼吸声略微加重,桓昭胸腹内竟慢慢地烧出一团火来。
所以天女今日为何不与他亲近?
一时之间也被自己的大胆想法惊到,哧溜一声钻进被子,桓昭黑亮亮的长发水一样地散在榻上。
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桓昭自顾自用手背贴上脸颊。
他已经穿了天女的旧衣,一路又扮成贴身长随的模样跟着她回府,此间种种传出去已经够让老学究们直呼伤风败俗,若是再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情况,桓昭蒙在被里去想邹黎的脸,装饰一新只他独住的小院,止乎义礼行事温润的天女,一切已经够好,远比他以为的更加妥帖,足以见得督领并非拿他做倡优伶童戏弄。
还是早些安寝,桓昭闷了一会儿觉得上不来气便又把被子掀开。
他还答应了要为天女蒸些安神花露,明日采买需得趁早,督领府再怎么说也暂时算不上自家,若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他性情怠惰。
是了,桓昭在榻上辗转反侧,借宿她处,可不能让督领以为他言而无信。
这般想着,默默念叨一遍明日要去花市药铺买的原料,困意渐次袭来,桓昭便也慢慢合眼睡着了。
连邹黎推开门扉的声响都未曾听到。
掺在香料里的[迷魂]效果不错,瞥一眼铜炉上袅袅逸散的香雾,略微颔首,衣冠齐整的督领大人掀开榻边幔帐。
果然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皮相,邹黎的目光暗沉沉地划过桓昭的脸。
一道细微的疤痕也无,邹黎观察对方的表情就像是正在察验一具悬案中的尸体。
他手上没什么习武练枪的痕迹,督领娴熟地试探着睡梦中的桓昭。她没有刻意收着掐捏的力气,而对方也没给出一丝一毫面对刺客时本能的反应。
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通,一柱香后,游刃有余地把桓昭的衣裳和睡姿复原,邹黎此时才肯放下大半戒心。
桓昭确实没什么能力伤她。摩挲指尖,邹黎心想着明日要派几个影卫跟着他上街。
姝丽、无害而温驯,那就可以安心地把对方养在身边。
夜深露重,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敛起衣袖,邹黎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之外。
次日一早,仍以为自己身在王府,桓昭醒来时张口便要叫洗砚替他梳发。
“桓公子。”端来热水巾帕的却是另一个面孔陌生的小厮:“想不到公子竟醒得这样早。”
早吗?瞧见地上明晃晃的阳光,桓昭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还比不上他进宫赴宴那日起的早。
看出桓昭的不自在,小厮只管躬身笑道:“昭公子无需多虑。大人吩咐过,若是公子想休息或在宅子里四处逛逛,只管随心就是,若是想出门去坊市上转转,仆俾们便帮公子再做装扮。”
原来如此,桓昭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可是。
“早膳也只有我一人吗?”
满桌小菜琳琅满目,随便夹了个离他最近的千层油糕,桓昭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人们提醒他要等邹黎来了再动筷。
怎么不见天女。
惦念着想知道邹黎在哪儿,心不在焉地舀了勺甜粥来喝,桓昭用余光扫遍周围也没见到对方的身影。
“大人卯时初便去上朝了,”小厮见桓昭迟迟不吃东西便猜到他想问什么,“散了朝议还要在悬影司处理一应事务,比着往日的时辰算算,公子该是在申时见到大人。”
竟然这么久?桓昭咽下一口糖糕,心道难怪天女瞧着有些疲惫。
一口气从卯时直直挺到日头西垂,就算申时回了府,偌大一处宅邸,恐怕也有许多杂事扰人心神。
长姐就是备考秋闱,成日的头悬梁锥刺股,也是辰初才起,母王摄政,其中冗余人事自不必说,却也能隔三差五地在后宅缓一缓心。
反倒是天女,桓昭不禁埋怨起此方世界的皇帝,给了高官厚禄就半点也不让人歇息了吗?
况且昨日他还听天女提起搜寻祥瑞一事,桓昭越想越没胃口,什么糊涂皇帝,为了个所谓的吉兆,见天地折腾邹黎!
“我用好了。”
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想着要抓紧时间蒸些安神香露给邹黎去用,又不放心让旁人经手,桓昭恨不得立时三刻就长出翅膀飞到市集上。
生在王府长在王府,见惯了好东西,桓昭最自信他的眼力。
人声鼎沸,市井喧嚣。低调地停在巷口,动了动门帘,一顶青色小轿里钻出一粒衣裳简朴的人影。
这人的面容在轿帘下隐隐地看不太清,但若换了熟悉的人来认,必然能一眼看出,这正是扮做寻常女侍的桓昭。
酸枣仁、霍香、桂枝、艾叶。
给药行掌柜指指他想要的,桓昭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些药材分门别类地装进纸包。
合欢皮、远志、当归、木香。
摊开掌心对着光仔细挑了挑,桓昭那股认真劲儿惹得不少人瞥来瞧瞧。
“这是谁家的仆从?”有好事者去问药行掌柜,“替主家做事倒是很细致,只不过看着也忒面生。”
窃窃嗦嗦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懒得在无关人事上耽误时间,点清药材,看也没看那人一眼,桓昭结了银两便走。
既然要蒸花露,桓昭盘算着时间,花材自然也是要买最新鲜的才好。
往常他都是在王府里等着,一应东西都有下人准备好了送来,如今亲自出来挑选,一想到是要给天女做最好的香露,桓昭越买越觉得干系重大。
“李八娘,你听说了没?”
桓昭正拿着小秤量茉莉,摊主便眼尖地看到他身后的老主顾:“满京城都传遍了你还和我装糊涂?啧,这可是你坊里飞出来的好嚼头!”
被叫做李八娘的或许是没什么要紧事,草筐往胳膊上一挎,摊主又拍大腿又叫人的还真让她停了下来。
是要说说前几日的祥瑞?
抖下一朵发干变黄的茉莉,桓昭满打满算也就知道这么一件值得平头百姓当成谈资的事。
摊主要讲的却不是这一件:“难道你真没听说?还能有什么,就是贺兰大将军和她门口那馄饨西施的事!”
他还当什么,桓昭听清后立刻没了兴趣,本以为能听见众人夸夸天女忙于政事是肱骨之臣,谁想到竟然是类似“永熙帝下江南纳了十九房小君”的市井讹传。
四方将军和馄饨摊贩?
桓昭皱眉,寒门无路掖金门,这谣传若是真的,那馄饨西施能进将军府做个侧室都算他祖上烧高香。
李八娘也是桓昭这个反应。
“啧,”花市摊主一摆手,“要不然怎么说人家有手段、够厉害呢?”
“满打满算不到一旬,这不,馄饨西施昨晚就入了将军府了!”
而且啊,摊主讲得眉飞色舞活像是亲眼见到一样,据说还是贺兰将军亲自在堂屋等的。
纳个侧室还用过正屋?李八娘听得直愣,不都是送到偏院里蒙着头等着晚上,几时多了个要去堂屋奉茶的习惯?
那不都是正室才过的礼?
所以说啊,看着老主顾一脸惊愕,摊主心满意足地打起扇子:
“旁人都以为他这下后半辈子吃喝不愁尽管享福了吧?人家偏不,我告诉你,就在将军府门前,那小馄饨摊可还支着呢。”
确实有几分本事,桓昭挑花的速度慢了下来,话本子讲再多也当不得真,可这馄饨西施——
摊主和李八娘来来回回的闲话过耳就忘,倒是让桓昭记下“四方将军府巷口”这个地址,低了低眼,桓昭想着回程时不妨让轿子拐个小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