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只言片语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好打听的人已大概摸清布兰登上校的身家——他既有着军衔应得的薪酬,又继承了父辈的两座庄园,并且在北方投资了颇有前景的工厂,一年的收入绝对不比宾利先生少。
纵然他不似年轻小伙那般健壮俊朗,但急于将自己推销出去的没什么嫁妆的年轻小姐自然不会介意。
伊丽莎白庆幸于自己的姐妹能够免于她当下所受的酷刑,不必毫无办法的任由好事的夫人太太拿单身男女的互动打趣,何况那位瘦脸的夫人话里有话,一副艾莉丝是奔着布兰登上校财产去的模样。
她忍不住要出言反驳这无稽的揣测。
“假如单身的男女只是跳了一支舞,就能算得上是有了极大的进展,”伊丽莎白冷声道,“那么按照夫人你的看法,凡是单身的人在去跳舞前都要再三掂量舞伴是否合心意了。”
“伊丽莎白小姐,你该为你姐妹的好事感到开心才对呐。有钱的单身汉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碰到的,何况他们还不介意女方嫁妆的多少。”
“噢,是啊,布朗夫人,还是你看得透彻,这样的运气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班内特太太总算想起瘦脸夫人的身份,“我记得布朗小姐的年纪和简差不多?所以你也得让自己的女儿抓紧机会,别错过现场剩下的单身汉。”
某种程度上,班内特太太听不懂话中话的回应,倒是更让人生气。布朗夫人咬牙谢过她的好意,却还是忍不住暗讽。
“适龄的小姐想找一位合适的未婚夫,总是需要经历些波折,倒是艾莉丝小姐这么年轻,就能像班内特小姐一样遇到心仪的对象,真是少见。”
“我也想不到夫人您慧眼如炬,竟然可以先我们一步预言艾莉丝未来的婚姻情况,”伊丽莎白说,“和您相比,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真是太忏愧了,因为我们半点都没看出艾莉丝的情况——昨晚她还兴奋地表示要在舞会上多跳几支舞。”
预言,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布朗太太表情僵硬,她终于不再抓着艾莉丝和布兰登上校来贬低班内特家的礼教问题,只是她不爽自己在口舌之争上落了下风,强撑着嘴硬道:“伊丽莎白小姐也该关心关心自己的事啦,你可比班内特小姐小不了几岁。”
班内特太太不仅不像往日表现得那般着急,甚至还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丽齐可不需要操心这么多,她的事自有我们做父母的张罗。也许这要不了多久。”
如隐形人一般坐在旁边许久的达西先生神色微动,他端详着伊丽莎白,却只看出她心情不振。
任谁有不分场合大肆炫耀的亲人,都会感到羞愧。
作为朋友,目睹了今晚的一切之后,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不得不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劝告宾利谨慎做出决定。
至于布兰登,纵使他对那位艾莉丝小姐的喜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会做的也仅仅是死死压抑着这份爱慕,而不是像毛头小子似的冲动地跑到艾莉丝小姐跟前,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倒不如说,达西先生宁愿布兰登上校能够勇敢些。
被好友衷心祝愿的布兰登上校,此时却裹足不前。
“年纪相差太大的夫妻不在少数,”夫人们的话犹在耳边,“比起年轻小伙,指不定年长的丈夫还能更疼人一些呢。”
已经结婚的女子,话语中的露骨程度,在未出阁的小姐听来,大抵不亚于走在街边被风吹起裙角,露出藏在丝袜里的脚踝那般又惊又慌。
若是换做旁的男子,怕是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然而布兰登上校生不起半点暗喜雀跃——他令艾莉丝小姐陷入了流言蜚语的漩涡。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距离艾莉丝一步之遥的帷幔后,既想进去安慰她别把听到的话放在心上,又担心她这会儿不会想见到他。
尽管他深知艾莉丝不是那些会比较爱慕者身份长相的小姐,可依旧无法克制地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令他只得像个雕塑,僵硬地守在艾莉丝的背后,这行径又像是个无耻的小人,厚脸皮地赖在原地不肯罢休。
注视着帷幔后那道在寒风中停伫的身影,布兰登上校一边唾弃自己今夜的种种冲动,一边准备避到稍远些的地方,以免这般情景落入八卦之心强烈的人眼中,平添谈资。
“啊嚏!”
夜风呼啸,漂亮的,只适合待在温暖室内的长裙显然无法抵御寒冷,艾莉丝环抱住发冷的胳膊,瑟瑟地打了两个喷嚏。
饶是如此,艾莉丝也倔强的不肯进屋,仿佛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点燃的是她的愤懑。
她从不知,原来夫人太太们背地里编排人的本领这么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全然不顾事实的存在。
但是,最令她生气的,却是她自己。
明明再气愤不过,艾莉丝却无法走到夫人们的跟前大声反驳她们的无稽之谈,只能像是一个落败的人,灰溜溜地逃开,而男士不止能够在公共场合高谈论阔,甚至可以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发起决斗。
为什么女子就得温声细语,不得有失淑女姿态,公开与人争辩?
倒不是说艾莉丝认为她的名誉受到侮辱,而是她为将布兰登上校牵连进周遭人的点评而难过。
听听她们是怎么说的吧!
什么年龄、相貌、财产……仿佛评判一个人好不好就只能通过这些外在的方面来下定论。明明布兰登上校是位再好不过的绅士,在她们口中却沦为只能用财产和年轻小姐交换婚姻的可悲存在。
难道真爱只降临在年轻人的身上吗?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烛光透过纱帘斜照在地面,与洒落的月色将露台一分为二。一道清晰的界限将这对满怀心事的男女分隔开来。
屋外的夜风越发寒凉,吹得艾莉丝脸颊冰冷,她瑟缩着,好不可怜地打了几个喷嚏,像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花朵,伶仃脆弱。
下一秒,一件宽大的男性衣服陡然落下,裹挟着沉香气息的温暖将艾莉丝遮得严严实实。她抬起头,又像是受了惊的小鹿般快速地移开视线。
只一秒的对视,布兰登上校便看见晕染在艾莉丝眼眶的微红。
布兰登上校的心好似受到了重击,在荒凉的夜里发出无声的哀嚎。
“请原谅我的冒昧。”
道歉的话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布兰登上校收回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不合时宜的恋慕致使艾莉丝陷入流言的漩涡,这让他感到万分的内疚。若他年富力强,旁人只会认为小姐得到的追求是理所应当的、可以吹嘘的、使人艳羡的。
而一个上了年纪的追求者能给年轻小姐带来什么?
结果不言而喻。
“请别将他人的言论放在心上。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想我已经大致了解艾莉丝小姐你的品性,诚如班内特太太所言,你能拥有绅士们的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反而是心存爱慕的绅士有太多不足以与你相配的地方。”
布兰登上校并不擅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述诸言语,更多的是体现在行动中,奈何他不能对一位未曾和他确立关系的小姐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拉扯,他尽可能地搜刮着肚子里的词句,最后开玩笑似的用自己来举例。
“比如在一众年轻人的衬托下,我一把年纪还想着得到小姐的青睐,就显得太不应该了。”
对夸赞无动于衷的艾莉丝猛地回头,她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故事一般,不敢置信地大声说道:“您这是在说什么呀!”
“是我说错了话,”手足无措的布兰登上校第一反应就是顺着艾莉丝的话,随后才开始琢磨是哪里引来她的失态,“我不该……我不该将我比作艾莉丝小姐你的爱慕者……”
“够了,请你不要再说了。”
迎着布兰登上校越发慌乱的表情,艾莉丝攥紧了为她遮蔽寒风的衣服,充斥在心头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可以宣泄的机会,她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孩子耍赖似的别过头。
“你刚刚说的,在我听来都是些毫无逻辑的胡话。”她的声音微颤,“是她们不该拿你的年纪取笑你,认为你只配得到贪图钱财的小姐的虚假的感情,这是嘲讽、是偏见、是傲慢。”
“你说你了解我,认为我配得到绅士们的爱慕,那我同样能把这句话还给上校。在我的认知里,你是一位再值得尊敬不过的绅士,你不仗着身份目中无人,也不对女子评头论足。对于掌握的知识,你从不故意卖弄,但也不会在别人问起时暗含轻蔑。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前者往往喜欢以此来博得眼球,后者经常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何况你在因伤退伍后,还能几年如一日的保持锻炼的习惯。我猜你的打猎技术也不会因为年纪而有所逊色,这比那些虽然年轻但终日沉迷享乐的男士强太多了,甚至毫无比较的可能性。”
大冷的夜晚,布兰登上校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薄红。
“相处中,上校你总是给予更多包容的一方,”艾莉丝说,“但这不代表你该将过错都归咎到自己的身上。”
“在大多数人眼里,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很难遇到真正的爱情,这并不是全无道理,我也无法在拥护这套理论的前提下为自己辩护。你知道的,艾莉丝小姐,我曾说过跳舞这种娱乐活动更适合年轻男女来享受。”
“我可不这样认为。”
就像布兰登上校和班内特太太说的那样,艾莉丝还那么年轻,而年轻意味着她更容易对未来抱有期待:“尽管我不曾体验过,但我相信爱情会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身份地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只是或早或晚。”
布兰登上校反驳不了艾莉丝的这份天真——他的一颗心都已落在艾莉丝的身上,成为她论点的绝佳证明。
“是的,我如今无比认同你的观念。”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艾莉丝小姐,你为我考虑了这么多,又不因由我产生的谣言而对我心生嫌恶,这令我又感谢又抱歉。”
无限的爱意凝聚在他的眼眸,却又化作深邃平静的海面,不敢教艾莉丝有所察觉。
可他又哪能操纵海波的起伏?
艾莉丝几乎要沉溺在这片温柔的茶晶色海域里。
脸颊不可抑制地发热涨红,这和方才的生气不同,是更加隐秘的,难以琢磨的,会使她既想继续又想逃离的一种感觉。
“我才是……”
一开始反问布兰登上校的气势从艾莉丝身上散去,她嘟囔着,眼神游移,鼻尖却满是男士香水的味道,纵然她避开了那使人发软的眼神,温润的沉香早已将她笼罩。
“而且,我以为上校你会选择避嫌。”
想到这,艾莉丝不免感到气闷,又有点委屈。
认识布兰登上校以来,她受了对方颇多的照顾,可以说从布兰登上校身上,她切实地感受到来自年长异性的关爱,这让很少在班内特先生那得到长辈疼爱的艾莉丝,会不由自主地对布兰登上校产生依赖的心理。
另一方面,除了家里的姐妹,艾莉丝没什么交好的闺中密友,而布兰登上校性格体贴包容,和他相处起来不会有长辈般的指教,而是真的如同地位平等的朋友那般和谐。
出于自私,艾莉丝实在不愿失去这样一位定位特殊的朋友,可单身男女站在一起逃不过他人的臆想,她不该因为这么点小心思给布兰登上校带去太多麻烦。
“我的确想过,”布兰登上校承认,“毕竟谣言对男士的影响无关痛痒,却会损害女子的名誉。不过……”
他一顿,视线转向艾莉丝背后的黑夜。
“不过,我在梅里顿确实停留不了太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