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解答的问题没有困扰艾莉丝太久,新的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和欢快气氛格格不入的两位先生,布兰登上校和达西先生入座在伊丽莎白不远处的空座上。他们一个赛一个内敛沉默,犹如两座冰山,存在感极强,却又教人无以应对。
有位小姐恰好坐在达西先生的右手边。艾莉丝瞥见她主动向达西先生搭话,然而达西先生的回应似乎浇灭了她的热情,使她讪讪地转回头。没过一会儿,她便转身离开,小步快走的步伐依稀透出几分难堪。
艾莉丝大为震撼。
按照道理,像达西先生这般身家比宾利先生更胜一筹的单身男士,想来会更受小姐们的青睐。
不过,艾莉丝规规矩矩地收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她想她非常能理解为何他们二人不会陷入无止境的聊天了——以达西先生表现出来的性格,恐怕很难有小姐愿意用热脸去贴冷屁股。
但对于达西先生而言,得不到他人的喜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存在这种可能,艾莉丝和伊丽莎白分享起自己的发现:“丽齐,我跟你……”
“怎么了?”
伊丽莎白看着艾莉丝上一秒还像是偷吃到鱼的小猫,满脸祟祟的笑意,下一秒又像是被主人抓了个正着,呆呆地瞪着眼睛,连着耳朵和尾巴都垂了下去。
可能是观察他们动向,以免被听见悄悄话的视线太明显,艾莉丝一个不察,和布兰登上校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怔愣,紧接着朝艾莉丝和善地笑了笑。
“艾莉丝,”伊丽莎白问,“艾莉丝?”
慌不迭地收回视线,顶着伊丽莎白疑惑的眼神,艾莉丝眨了眨眼,语速轻且快地说起刚才的一幕。
“照你这么说,那他可算是如愿啦。”伊丽莎白忍俊不禁,“我看呀,你也是个小促狭鬼。下回简和玛丽再说家里面就数我最喜欢揶揄别人,我可就不认了。”
“那,那我们俩就是大小促狭鬼。”艾莉丝理不直,气不壮。
话题逐渐跑偏,艾莉丝眼睛晶亮,完全忘了被抓包的插曲。
“莉齐,艾莉丝,你们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
“达西,布兰登,你们怎么不去跳舞,反而坐在这打发时间?”
同一时间,不同的声音响起。
简和宾利先生跳过舞,就循着两个妹妹过来,她猜伊丽莎白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不曾想,宾利先生的两位好友也在,宾利先生自然和她同路。这下要说的话只得暂且挪后。
有这个想法的不只是简,宾利先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他是怎么也没料到他的两个朋友居然宁可干坐着。
先回话的是艾莉丝:“之前在家不是商量着把小花园重新打理一下嘛,我和莉齐在想种哪些花合适。”
简了然。
改造荒废的小花园最初是艾莉丝的主意,她畅想了一圈改造成功的情景之后,其他姐妹也被带动起来,纷纷出谋划策。
“这的确是要好好规划一下。不过距离开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等回到家,我们再讨论讨论。”
“嗯嗯,我已经想好种什么花了。等大家都确定好,就可以设计花园的样子了。”
看艾莉丝两眼放光的期待之情,伊丽莎白调侃:“一提到这个事,比让她去跳舞还精神。”
“明明莉齐你也乐在其中。”
“所以这一轮我没去跳。”
达西先生侧目,看了眼伊丽莎白。
听到两位小姐无心跳舞,宾利先生不好意思当着她们的面,继续揪着自己朋友的行为不放,他无奈地摇摇头,感慨达西先生和布兰登上校的固执。
当然,好友的态度丝毫不影响宾利先生对舞会的热爱,他兴致勃勃地参与到第三轮中。
“查尔斯总是这么生气勃勃,他今晚肯定又要一曲不落地全跳上。”观望过公共舞厅的情况,宾利小姐缓步朝达西先生走来。
“他只会觉得舞会散太早,跳得不够尽兴。”达西先生非常了解宾利先生的秉性,“恐怕,他会很乐意在内瑟菲尔德庄园里举办一回。”
“我敢保证,你说的事一定会发生。这里的舞厅不够大,伴奏倒是尚可,但我还是希望查尔斯到时候能请一支更专业的乐队过来。”
宾利小姐挑剔了一番,勉强指出一些还算看得过去的地方。她看向达西先生,试图从他这得到一些反馈。
于是,在几秒的沉默后,她挽上达西先生的胳膊翩翩然走到舞池的最后。往前数两排数则是简、伊丽莎白和邀请她们的舞伴。一时间,在场的人只剩下艾莉丝和布兰登上校。
矗在原地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避到一侧。
“艾莉丝小姐,”在她因局促而不知所措之前,布兰登上校率先开口,“你后来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原来上校你没继续围观呀。其实那天没过多久,钟表店的老板就拿着手表追了出来——是那位布朗先生自己忘记拿表,冤枉了别人。”
“看来,好在那位老板及时赶到,还对方一个清白。”
“可不是嘛,但是布朗先生甚至没跟对方说句道歉的话,真是……”艾莉丝皱眉,从没接触过什么过分谴责的话,她绞尽脑汁,最后也只说了句“真是太不绅士了”。
“只希望借由这件事,在场的人不会轻率地做判断。集市上人多眼杂,若是真的遇到小偷,却因错认而让对方逃之夭夭,不仅会使破案的过程多添波折,也会让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但愿吧。”艾莉丝话题一转,“想不到上校你就是宾利先生回伦敦邀请的客人之一。我早该联系起来的,梅里顿平日不常有外人来。”她抬眼,布兰登上校的着装笔挺整洁,更显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而且附近的村镇上,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即使没怎么见过本人,多少都会有些印象。”
她说的都是实话,因而神情自然,不带恭维,布兰登上校却有些不好意思,他只道:“宾利说他在一个空气清新、环境优美,人人热情友好的好地方租下了庄园,并且盛情邀请我和达西前来小住一段时间。”
“所以,上校你觉得梅里顿怎么样?是否有宾利先生说得那么好?”
“乡村的自然景观总给人宁静、祥和、优雅的感觉,梅里顿也不例外。”
艾莉丝没去过伦敦以外的地方旅行,可在见过画家笔下的风光景色后,她难免心生向往:“虽然乡村的景观大差不差,但亲自去看一眼的话,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见状,布兰登上校从自己待过的地方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比较有特色的风景描述给艾莉丝听,他用词虽不似作家诗人那般讲究修辞、用词工采美丽,却足够凝练精准,反而越发凸显出各地的不同。
“光是听上去就格外吸引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眼目睹上校你形容的这些好景色。”
“艾莉丝小姐,你现在还这么年轻,”布兰登上校出言安慰,“早晚有机会亲身经历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我那会就读的学校。”
像我这么大?
这话听着仿佛他已上了年纪一般。
艾莉丝仔细端详布兰登上校的面容。
初见时深深烙印在眉宇间的竖痕不曾减淡半分,教人一眼认定他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而绘画的天赋致使艾莉丝在情绪上同样有一定的敏锐度,她既感知到布兰登上校释放的善意,又哪会错过自始自终萦绕在他周身的苦痛气息。明明是闲谈的状态,却仿佛有一条铁链,死死勒在他的脖颈处,令他得不到片刻的喘息。
这是一种如薄雾一般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的苦痛。
浅薄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支撑艾莉丝假设布兰登上校的遭遇,她放弃深究,转而扫过布兰登上校端正的五官。
细小的皱纹攀爬在他的眼尾和唇角。
这往往是构成人们对于衰老的第一印象。
除此之外,艾莉丝再看不出他身上有其他与年老挂钩的迹象。
“上校,你这话像极了长辈才有的的口吻。”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布兰登上校好脾气地应道,“所以不可避免的少了朝气蓬勃,变得……”他迟疑着,仿佛在思索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明白布兰登上校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艾莉丝睁圆了眼,正打算解释,就见他非但不恼,还愿意顺着她的话讲。
“上校……”
低头望过来的茶褐色双眼好似平和无波的湖面,温柔地映照出天光云影。艾莉丝敬佩于他的好修养。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艾莉丝反问,“如果将人的生死比作太阳的东升西落,”她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又着重在线条足够饱满的位置点了点,“那么属于你的太阳还高悬在天上,尽情散发着光与热。”
烛光闪烁,像是一轮红日摇曳在艾莉丝的眼底。
有如被光芒所刺,布兰登上校眼神有一瞬的游移。
“在世俗的观念里,太阳西沉总和年迈体衰相关联。”他说,“这几乎成了一条客观存在的真理,很难再去改变。”
……
艾莉丝陷入沉思。
她不否认布兰登上校的话是世人普遍的认知,可总有一些人会像赞美朝阳那样赞美夕阳,他们难道不清楚夕阳的象征意义吗?
看她不自觉皱眉,布兰登上校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艾莉丝小姐,我并不是想要反驳你,只是……”他抿了抿唇,“只是诧异你对年老的判定似乎有自己的见解。”
“上校不认为我的观念是违时绝俗吗?”
“我绝无此意。”布兰登上校言辞恳切,“哪怕明知自己算不得年轻人,在听到你这么比喻时,真叫我吃惊!可是,艾莉丝小姐,请相信我,没有人会不喜欢得到他人的夸赞——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我就放心了。”艾莉丝笑起来,年轻的容貌焕发出青春的靓丽,教人看不到半点阴霾,“我觉得,即便夕阳是人们老去的象征,依然有人前赴后继,用文字、用画笔、用音乐……尽最大的可能将它的美传递给其他人。”
“何况,夕阳再黯淡,也抹灭不了它是阳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