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表兄

姬禾心头一颤,方才还残留的睡意霎时尽去。

从小到大,会这样唤她的就只有一人。

“岳琮为何会来?”

云纱慌张地摇摇头,“奴婢也不知。今儿一早王爷领了皇命南下,世子也跟着一起离京。夫人亲自送行到城门外,结果回来的马车上竟多了表公子!说是……”

后面的话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姬禾催促的眼神中小声坦白道:“说是来帮王妃一起操持姑娘你的婚事。”

操持婚事……像岳琮那样一根筋的愣头青,又不通文墨,他能帮上什么忙?

岳昔雯根本是叫了条看门狗来家里,生怕她跑了。

可姬戍怎会在这个时候离京,明明昨晚他还……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被人掠夺时的灼热温度,姬禾不由板起脸色。

“世子可留话了?”

“没。”云纱摇头。

“……”

占完便宜就跑路,这便是京中人人称赞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

姬禾一时间只觉心口发紧,吓得云纱连忙帮她顺了半天的气,这才堪堪缓解些许。

却又听到外面那人唤她的名字。

姬禾疲惫地摆摆手,让云纱去把岳琮送来的东西拿进屋里,又借她旧病复发的由头把人哄走了。

直到确认岳琮已经离开了月映阁,主仆二人才松了口气。

岳琮是岳昔雯胞兄的独子,也是她唯一的侄子。

岳家祖上行伍出身,子孙后代皆继承了家族传统,在习武这件事上有着天生的优势,却于文墨风雅之事一窍不通。

故而岳琮自小便力大无穷,见着书就犯困。

少时他曾来王府借住过些日子,每日除了吃和练武,就只会追在姬禾身后一口一个妹妹地叫。

姬禾是庶出,那时又体弱,岳氏自然不想让自己娘家的独苗跟她扯上关系,故而多次因此责罚岳琮。

可这位表兄犟得很,有时偷偷爬墙也要来见她。

那段时间几乎是姬禾的噩梦。

短短一个月,岳琮不知扯坏了她多少帕子,踩死了她多少花草……

但若只是这些,她不会直到现在还不愿见他。

“姑娘,”云纱的声音适时地将她的思绪拉回,“这些日子表公子都要住在府上,可世子又不在,怕是难熬了。”

她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小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姬禾心中也惆怅,却不好再表现出来,只捏捏云纱的小脸安慰道:“无妨,咱们不去招惹他便是。”

谁知这小丫头却像是受了惊吓,把头摇都成拨浪鼓,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姑娘你是没见到表公子现在什么样,他那个手臂都快比你的腰粗了,皮肤黝黑,眉毛都是竖起来的,吓死个人了!就算咱们不招惹他,可他小时候就一直惦记着姑娘你,肯定会主动找上门……”

“放心,有王妃在呢。”姬禾平静道。

岳家虽不在京中,但当年随岳昔雯嫁到王府作为陪嫁的岳家府兵可不少。

岳氏要看着她,可用之人多得去了,却偏偏舍近求远把岳琮给叫来,是为何?

就是为了让岳琮亲眼看着她出嫁,让他死了这条心!

这些姬禾都心知肚明。

只是被岳琮这么一闹,她睡意全无。本就在床上躺了两日,今日再躺下去怕是会更虚弱。

她让云纱为她准备洗漱,又穿上件稍显厚实的衣裙,待用过早饭后便坐在了院里晒太阳。

岳氏派过来的几个小丫头虽然日日嘴上埋怨个不停,手底下的活计却没落下。

可见确实是些伶俐的。

姬禾在院里坐着,瞧着她们一个两个在廊下走来走去,倒是第一次觉得月映阁有了人气儿。

她眯了眯眼,抬头去瞧那被树冠遮住一半的太阳。

蝉鸣阵阵,随着夏日温热的风起起伏伏。

“也不知阿娘的病如何了……”

“妹妹这是想青夫人了?”身后冷不防传来男人粗哑的声音。

姬禾一个激灵,转头便见岳琮站在那儿,看到她转过来还咧嘴笑了笑——

竟当真如云纱形容的那般,皮肤黝黑,高大魁梧!

只是笑起来那嘴角那颗虎牙,还是跟少时一般无二。

周身仿佛又被冰冷刺骨的湖水浸透,窒息感让人心口发闷。

她慌张起身想要行礼,却被粗粝的大手扶住了肩膀。

“妹妹身子不好就坐着吧,咱们不必讲那些虚礼,怪麻烦的!”

肩上的力道应是被他刻意控制过了,并没弄疼她,但那种源自心底的恐惧感却不会骗人。

姬禾僵硬着身子坐回去,这会儿却怎么都寻不见云纱。

岳琮倒是直接在她旁侧席地而坐,大剌剌地曲起一条腿,循着她方才的目光去看太阳。

“我说妹妹,这有什么好看的?”

姬禾被厚实衣料包裹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悻悻:“表兄说的是,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大抵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岳琮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远挪了挪,又清了清嗓,小声问她:“我听说姑母把青夫人送去郊外的庄子了?”

姬禾抿着嘴唇点点头。

她实在不想与这人有过多的交流,起身便要回屋。

却听到身后那人也利索地跟着起身,叫了她一声:“阿禾妹妹!”

“我能帮你去见青夫人。”

姬禾脚步倏地顿住。

她诧异地转头去看那人,只见岳琮满面真诚,朝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可以带你去见青夫人,绝不会让姑母知道。”

说着还笨拙地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

姬禾不免有一瞬的迟疑。

上次雨势过大,姬戍没让她去庄上看人,直接给送回了王府。

后来有关阿娘的消息也都是姬戍找人私下透露给她,只是听说病情一直未得好转。

她早就想去见见阿娘了,却一直未得机会。

如今姬戍不在,岳琮抛到她面前的无疑是最有效的诱饵。

可岳琮曾对她……

姬禾不愿再去回想那年寒冬时节湖水的冰冷刺骨。

她咬了咬牙,“多谢表兄,不必了。”

说完抬眼刚好看到从后院回来的云纱。

“表、表公子?”

小丫头脸色唰地白了,匆匆在原地行了一礼便飞奔过去扶住了姬禾。

姬禾掌心冰凉,起了一层薄汗。

她紧紧握着云纱的手,头也不回:“姬禾身子不适,便不送了,表兄自便吧。”

说罢快步回到了屋里,独留那高大的身影失落地怔愣在原地。

“奴婢该死,竟让表公子进了院子。姑娘你快缓口气,奴婢这就去倒水!”

云纱正欲转身,却被她冰凉的指尖扼住了手腕。

姬禾脸色苍白,身体由内而外地蔓延着一股子冷意。

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地张张合合:“云纱……我不想再见到他。”

“好,奴婢这就让人赶他出去!”云纱慌忙反握住她的手,“姑娘你别胡思乱想。那件事……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姑娘有世子照拂,没人敢害你!”

“世子……”姬禾眸中晃过一丝茫然,她下意识环住自己的手臂,寒意却仍旧在体内肆意扩散着,“可姬戍他……他不在这里,他也抛下我了。”

“姑娘……”

“这世上已经没人值得我相信了。”

云纱心疼得快要落下泪来,只得紧紧抱住面前的人儿,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安抚她失控的情绪。

直至姬禾不再发抖,渐渐睡了过去……

“妹妹,我们去放河灯吧?”少年的声音回响在梦中。

姬禾本能地抗拒,可身体却不受控制,被面前那人拉着跑到了湖边。

彼时,湖中心虽还有残留的厚冰,湖边却早已化开。

京中的元宵灯会热闹非凡,男男女女都围在桥的另一头听着卖灯的摊主讲奇闻异事。

她手里拿着盏小灯,风一吹便落进了湖里。

“听说灯飘得越远,寓意越好。妹妹你的灯怎么在边上不动啊?”

怎么会不动呢?

她不受控制地蹲下身,伸着小手就要去推那盏纹丝不动的灯,却忽觉背上一道大力袭来——

“扑通!”

“表兄……救……”

冰冷的湖水瞬间涌入她的口鼻,窒息感霎时间袭来。

厚重的衣物被水浸透,拖着她挣扎的身躯不断朝下沉去……

“阿娘,阿娘!”姬禾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还因为方才的梦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起身,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此刻被从窗口就溜来的风吹拂着,泛着一股透心的凉意。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姬禾回神,警惕地偏头看过去:“谁?”

漆黑的夜色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僵在了屏风后。

可那人只是顿了顿脚步,似乎并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却在再次迈步时听到里间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阿戍……能不能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