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从内打开,颀长瘦削的身影被身后的烛光笼罩着,恍若神明一般出现在姬禾眼前。
姬戍眸中迟钝地流露出些许惊讶,“阿姐,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话……想与世子说。”莹莹泪花蓄在泛红的眼眶里,姬禾指尖绞着帕子,身子微微前倾。
不觉有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姬戍心尖轻颤。
与他的熏香不同,姬禾身上是那种温和淡雅,仿佛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香气,如她这个人一样细致得毫无差错,内心里却蒙着层纱,让人无法窥探。
眼看着姬戍迟疑一瞬,他目光扫了眼空旷的院子,这才后退一步让她进屋。
这人挪开的位置算不得大,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思虑不周,以至于姬禾迈步进屋时手臂擦过了他镶着白玉的腰带。
隔着单薄的衣料,那温凉的触感令她肩膀抖了一下。
从前两人也算亲近,但姬戍总是温和有礼,绝不逾矩半步,鲜少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可仅这短短两日却已打破了数次。
房门在身后被人关上,春夜的冷顿时被隔绝在外,暖炉扩散开的热意将姬禾纤瘦的身影包裹起来,她却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世子,你说的那件事我……”
她说着转过身,却见那人正蹙眉望着自己,眸色黯淡。
喉咙里的话不由卡住,姬禾捏着帕子的手下意识收紧,“怎么了吗?”
姬戍走过来,轻声问她:“方才敲门时,阿姐唤了我什么?”
刚刚唤他什么?
自是唤了……
“阿戍。”姬禾坦然地重复道。
从小到大,她深知自己身为长女的身份并没什么用,甚至成了让王妃记恨、折腾阿娘的由头。
府中那么多女人,征王对青夫人的宠爱也只停留在姬禾刚出生的那两年,所以她从来都是降低存在感,对弟弟妹妹甚至不敢以长姐自居。
尤其面对姬戍,他身为嫡子又是王妃唯一的孩子,姬禾更是要敬而远之,故从来都是恭敬地唤他“世子”。
今日她虽喝了酒,心中却比往日更清明几分。
她明白只有抓住了姬戍这根救命稻草,才能带着阿娘挣脱出这方满是泥泞的牢笼。
为了阿娘,她没什么不可以的。
姬禾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泪花却不自觉顺着眼尾淌落下来。
那人皱起眉头,指腹轻轻拭掉她滑落一半的泪珠,“你喝酒了?”
姬戍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被烛火映照得泛红的脸颊。
昨日给她酒都不肯喝,今日身上竟有这般浓重的酒气。
姬禾有些僵硬地点点头。
方才咬着牙才没躲开他的手,此刻脸颊上尚有姬戍指尖的余温,她心绪复杂到了极点。
其实她早晨的酒气晌午睡过一觉早已消退,但傍晚听到了青夫人病危的消息,她心中焦急愁闷却又无法宣泄,不知不觉剩下的半坛酒便见了底。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姬戍回府,她便也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地来了墨钧阁。
可直到真的站在这人面前,她方才切实感受到,要迈出的这一步有多难。
她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想要上前,可脚步虚浮,还没靠近过去便一个趔趄——
温热的大手托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顺势揽住了她盈盈一握的细腰。
扑鼻而来的冷香被暖炉的热气推着混入她的呼吸,姬禾不受控制地瘫软在他怀中,只觉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姬戍温柔的声音响在头顶:“阿姐小心。”
说着却并不打算放开她,兀自将人抱起往内室走去。
姬禾也没挣扎,死死攥着他衣襟的一角:“昨日你与我说的条件,我答应。”
“阿姐现下吃醉了酒,说的话怕是并不作数。”
姬戍说着垂眼看她,见她原本缩在怀里只露出半张脸,听到自己说不算数又急得抬起头想要分辩,他唇角的笑意便更浓了。
“算数,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答应与你……”
后面的话终究是难以启齿,姬禾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任他摆布,像是等待最后的审判。
偏偏那人不急着回应她,只慢条斯理地将她抱到桌案上,顺势用双臂把人圈住,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与我什么?”
这会儿两人离得极近,姬禾不由面上滚烫,视线紧紧盯着一处不敢动弹,“什么都好,凡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都拿去便好了……只要能救我阿娘。”
“……”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却是半晌也没听到姬戍开口。
夜色如水,屋里静得吓人。
姬禾迟疑地抬眼去看,只见那人不知何时松了手后退一步,双臂环在身前定定地望过来,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
她怔住,略显慌张地不知所措。
他嗓音温润清澈,缓缓问道:“阿姐这表情,为何有些失落?”
“我……”
现下这样的场景,反倒像是她心思龌龊把人想歪了的,而姬戍依旧是端方温和。
姬禾不免有些恼了。
如今她和阿娘的命都被捏在这对母子手中,她愿意与他做交易已是迫不得已的莫大牺牲,他却还在几次三番地逗弄她,还要装无辜,还笑!
即便她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压不住火。
但姬禾也清楚砧板上的鱼肉是没有资格也没有力气反抗的,故也只能默默咬着牙。
“世子若不愿帮也不必这般捉弄人,我只当这几日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不叨扰了。”
她说着泪花又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模糊了视线。
总是如此,每每生气委屈时她都控制不住眼泪。她恨自己这不争气的模样,却也无可奈何。
此刻姬禾看不清姬戍的表情,只倔强地跳下桌案扭头要走,腕子却被人握住。
温热的触感熨帖着她细嫩的皮肤,姬戍轻轻用力便将人重新揽回了怀里。
他抚着她的脊背,埋头在她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我错了阿姐,你别哭。”
“我帮你,我一定会帮你的。”
姬禾任他抱着,不动也不说话。
直到颈上传来湿润的热感,细细密密一路蜿蜒向下。
她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闷哼,攥紧了他的衣袖。
母亲的话仿佛又回响在耳边:“阿禾……娘不该带你来这世上受苦的……待我去后,你便去找世子吧。世子宽厚仁义又甚是心软,想来不会眼看着你受苦……你定要借此助力早日出嫁离开王府……”
姬禾认命地合上了眼。
可是阿娘,你以为的可靠之人却并非那般如朗月般高洁。
但除了他,也别无选择了……
身前那滚烫的气息正在慢慢脱离,姬禾迟顿地睁开双眼,只见那人垂头重重地呼着气,却不肯再碰她。
“不是今日。”
胸前的衣襟皱褶成一团,暧昧过后又骤离的凉意从缝隙丝丝缕缕钻进她的心口。
姬禾茫然无措,“什……什么?”
姬戍抬眼,猩红的眼底还有尚未消退的欲色。他重新将人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交换的筹码我会兑现,但不是今日。阿姐不如先替我研墨吧。”
他说着将人松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动她被揉乱的衣领,放回到原位,而后又拉着姬禾同他一起坐到桌案前。
他让她研墨,自己还真就认真写起东西来!
姬禾一头雾水,几次想要询问却又生怕这人阴晴不定,随时反悔。
毕竟这两日她已经领教过姬戍那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了,实在吓人得紧。
阿娘还等着她去解救,此刻就算咬碎了牙她也得和着血一起咽到肚子里。
于是姬禾默默给他研了半宿的墨,直到天边隐约有光亮了才见他停笔。
捏着墨锭的指尖泛红,她眼皮沉得仿佛压了两块石头在上面。
忽的有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下巴,姬禾惊醒,慌张地直起身子,却见姬戍正笑吟吟地望过来。
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他说:“阿姐辛苦了,我送阿姐回去吧。”
“那我阿娘……”
姬禾话还没说完,只觉困意汹涌袭来,仿佛被海浪扑倒沉入海底,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
彼时,墨钧阁书房里的灯一直燃到天明。
更深露重,姬戍回来时身上的潮气将屋里的热意冲散些许。
无影早已在等他,“庄子上已经派去了医术精湛的郎中。”
姬戍挑眉看他一眼,示意把话说完。
无影便又道:“您猜的没错,永安侯那个老色鬼昨晚见过大姑娘的容色之后,连夜便开始准备聘礼,还要亲自来提亲。”
那人漫不经心地脱下披风,微微颔首,却没说话。
无影跟着他进了内室,“世子打算何时动手?”
“不急。肉还没吃到,何必自断退路。留着他还能再助我一臂之力。”
“可今日都已送上门来,世子为何却拒绝了?”无影显然不太能理解。
姬戍却并不回他这话,只摆摆手,说自己要睡了,让他也回去休息片刻。
无影也只得乖乖退下,目光却不自觉朝着西边月映阁的方向看去……
两个时辰后,月映阁。
姬禾拢好衣领坐到镜前,“云纱别挑了,先来帮我挽发髻。”
“姑娘,王妃到了这个节骨眼才来告诉要带您进宫参加皇后娘娘的寿宴,摆明了是想……”她咬了咬牙,话锋一转,“您不能着了她的道,得仔细打扮才好!”
姬禾倒显得十分冷静,“柜子里统共就那么几件,你挑来挑去也还是那些。”
更何况王妃忽然要她一起,多半是为了想讨好永安侯。
皇后寿辰这样的日子,京中贵族都争着抢着要进宫巴结混脸熟,自然少不了永安侯这种爱凑热闹的。
云纱没想到这层,还自顾自念叨着:“那也得挑一件最合适的,只是这里也太潮湿了,姑娘才搬来几日,裙子就都——”
她撇着嘴话音还没落,便听得院里传来动静。
云纱探头朝外面看去,“姑娘,好像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过来怕是想看她笑话的,只不过谁会有这个闲心?
姬禾也循着她的目光一起。
视线落到正从院门口走进来的那道身影时,不由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