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像这一秒这般,如此喜欢过盛夏的雨。
厚重的积雨云堆叠在天际,水流像决堤的河从雾霾般的云层直泄而下。
让人想起瀑布的磅礴水声冲撞着耳鼓膜,四散的雨水化成了白茫茫的雾气,一切事物和光影都若隐若现,平白无故多了几分暧昧。
也许是太宰的大衣将娇小的我裹得严密,也许是坠连成线的大雨遮住了视线,或是其他什么尖锐的却尚未被我们所察觉的原因——
中原中也他没有认出来那一截被太宰握在手心里把玩的,他昨天才细密亲吻过的小腿,是我的。
也许让他仅仅透过一小片沾染着雨水的潮湿肌肤和弓起的脚背认出来我,有些为难他这个在感情里后知后觉的‘直男’。
我一边为他,为我自己找着借口,却依然莫名其妙的提心吊胆。
类似于‘害怕’,‘恐慌’,‘不知所措’这样脆弱的字眼,明明是我极为陌生,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伪装出来的情绪。
可是今天我却真切地感知到了这些从前我从未感知过的情绪。再一次,我变得比自己以为的更接近‘人类’。
我怕我的前男友认出来了我,只是不敢确认那是我。
而我甚至无法解释清楚这种情绪是为何而来。这种没有缘由的情绪,更让我心慌意乱。
自欺欺人是人类惯常使用的自我保护措施。就算是无限接近‘荒神’的中原中也,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怪物的黑泽诗音,都不是那个例外。
“对诗音的喜欢,‘不过如此’?”
太宰的声音里裹挟着薄刃划喉的轻柔寒意。
他听起来悠然轻快的语调里仿佛藏着一个冷漠嘲笑世人的魔鬼,对命运,对整个世界,对宿命本身的——嘲笑。
“如果中也是这么认为的话,也没有关系哦。”
他垂眼,慢条斯理地轻抚我不住颤栗的背脊,泛红的耳红被他细细地亲吻。
我听见了粘稠的水声,融化在雨里,像海底的乌贼被擒获时喷溅而出的粘稠又晦暗的墨汁,冰凉厮磨着捕鱼枪再洇散在水面上。
极致疯狂又绵密的糖分顺着神经末梢冲刷着全身,他在我快要崩溃的哭出声时,温柔又残酷的用他的手指抵开了我的唇齿,按压着舌苔,来不及咽下的津液和抽泣声一同被堵在了他的指腹下。
我埋在太宰的颈窝,鼻息间萦绕着他的气息,他那如镇静剂般安抚着我燥热神经的清冽气息。
我按捺不住的用鼻尖蹭着他的颈窝处,被雨水打湿的绷带有着潮湿又滞涩的触感,摩擦着鼻尖处的肌肤,饮鸩止渴般压抑着快要再一次溢出唇齿的那一声太过甜腻的呜咽。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中也停驻在离我们几步之遥的方位,声线像绷紧的弓弦,有种冷硬的质感:“混蛋太宰,诗音,到底在哪里?”
——啪嚓。
是打火机点燃时火环滑过砂轮的清脆声响。
我的眼前不住勾勒着打火机蓝白色的火焰从火嘴处雀跃而出的画面,和把玩着它磨砂冷钢外壳的那只手。
只有重力操纵使才能做到,在冲破云团的雨幕里,点燃打火机。
“我知道她来找你了。”
他裹挟着烟雾的磁哑声线被雨水濡湿。
我用力握紧和太宰十指相扣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他手的虎口处。
平时就在怪异的时刻和我有着奇特默契的太宰,在这一刻居然也透过我这个细微的动作,洞察了我的内心。
“这么害怕被中也发现这一地尸体的罪魁祸首,还有那个和我寻欢作乐的‘她以外的女性’,其实是诗音你吗?”
太宰轻轻吻着我的耳朵,温柔地低语:“我猜——诗音这么害怕,是因为,被中也所爱着的,所沉迷的,只是诗音表演出来的,捏造出来的,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个虚假的自己,我说的对吗?”
这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我竭力隐藏的那一面的混蛋,又一次被他说中了。
***
我和中原中也确认关系的那一天,是我和他第一次一起单独出任务的那一天。
——至于为什么没有太宰,是因为这个自杀成瘾的家伙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却没有死掉,被他的下属惊慌失措的送进了医院被强制性洗胃。
在那天之前,我和中也的关系怎么说呢……
大概就是好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
他实在是太纯情,又太端着了。
就连过马路时我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腕,甚至还不是牵他的手,都会被他触电似的甩开。
不出意外我看到了一张故作冷漠的脸,和泛红发烫的耳尖。
“中也就是这样的人啦。就算是牵手这种事情也是只有确认关系的女朋友才能做的吧。”
我向阿呆鸟气鼓鼓的抱怨那件事情时他笑嘻嘻地替中也解释,语气有些包容的戏谑意味:“啊,港口Mafia最后、唯一的纯爱战士,中原中也,真是应该像一级保护动物那样被我们好好保护起来,你说是不是,诗音?”他朝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坏笑。
我气恼地鼓起腮帮不说话,心里却不得不苟同阿呆鸟对中原中也的评价。
我当时一度以为,我和中原中也这辈子都只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友’了,虽然偶尔他会因为我脸红,耳朵发烫,会蓦地扭过头错开视线,但是他的边界感实在是太强了,就连我都无法跨过去那条防线。
直到那次任务——
那一阵子,一直有隶属于港口黑手党的店铺被抢劫袭击,基层人员被惨无人道地杀害。
出色的情报专员坂口安吾拿到了信息——这是出于‘3X’组织的报复。
‘3X’是一个曾经其他小帮派残存在逃的精英成员所组成的。那些帮派,是在中也加入Port Mafia,和太宰并肩成为里世界风声鹤唳的‘双黑’后被一一剿灭了。
本来那次任务也是由太宰和中也一起执行的。
只是太宰这个又一次寻死失败的家伙还在医院里躺着,机会不可错失,于是森首领权宜之计安排了我和中也一起出任务。
“这一次,我们损失了137名基层成员,三个小队的队长,还有被狙击成功的情报部课长。”森首领的语气毫无波澜起伏,背对着我们看向窗外。
“为了庆祝我们成员的死亡,他们自己的胜利,今晚他们会举办一场庆功宴。中也,诗音,我相信以你们的能力,将他们彻底剿灭在今晚不是问题,对吗?”他转过身,笑眯眯地说。
我们在前往任务地点的路程罕见的一路无言。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在我侧过头望向敞开的车窗外时。
而在我看回去的时候,他又摆出了一副淡淡的模样漠然看向了前方,手指漫不经心握着方向盘,余光却又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透过后视镜去下意识搜寻我的面孔。
车一直开向了对公众关闭的一段私人海滩。
我们停在了离任务地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我以为,以他的性格我们就会像英雄电影情节那样,风驰电掣的一路冲进敌人正在狂欢的派对,然后像死神无情落下的铡刀,在一呼一吸间收割无数性命。
但是居然没有。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在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但是我们居然规规矩矩的走了一段隐秘的脚程。
其实说是一段——也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距离。
那天也在下雨。却不是倾倒一整座的滂沱大雨。淅淅沥沥的雨丝连成了珍珠气泡似的线,然后被海岸线沉落的夕阳染成了碎光潋滟的色泽。
”中也,你知道吗,”我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笑眼盈盈地说:“你头发的颜色,和日出日落,是一个颜色诶。”
然后我伸手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他的发。
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现在这么长。可他发尾的触感从来没有变过,一直都是冰凉微涩,带着恰当好处的凌乱微卷。
他不出所料赧然地转过脸,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冷酷表情,却蓦地从耳根红到了脖颈处。
“我当然知道了!”他以为自己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出来的:“这还用你说吗,笨蛋。”
可是我却从他的尾音听出来了他竭力掩藏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
我们走到任务地点的时候那个叫‘3X’组织的庆功宴正好刚刚开始不久。
跳跃的篝火和沉落的夕阳遥相辉映。
强烈的海风吹鼓起我的裙尾,和他黑色西服的衣摆,空气里漂浮着从篝火旁被风吹过来的烤肉香气、礁石独有的刺鼻气息、还有从那群人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味道——
火灾事后现场的焦炭味、老旧隧道潮湿的霉味,过山车生锈轨道燃烧的气息……
那群人正在狂欢。像明天就世界末日那般狂欢。
他们以下流的手势摇晃着香槟,再用牙齿拔咬出来软木瓶塞,金黄色的香槟液体四处喷溅,我不合时宜的想起来稀释后的尿液会不会也是这个颜色。
远处的露天电影屏幕上不知道在播放着什么老旧的黑白电影,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激烈的枪声从声响里被海风吹送过来。
——这真是一个堪称完美的杀戮现场。
其实那天,最开始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演出来什么‘害怕杀人会因为双手沾了鲜血而惊慌失措’之类的善良又天真的人设。
我低头,竭力压抑着快要遏制不住的笑声。
太兴奋了。
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因为神经过于亢奋而冰凉颤抖着。
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把下唇咬出了血,疼痛骤然窜上天灵盖,温热的咸腥味流淌在唇齿间。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笑。
每一次杀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场堪称感官盛宴的享受。哪怕只是简单利落的一枪子崩碎他们的脑花。
我一边厌恶鲜血的肮脏腥臭,一边渴望粘稠的血和脑浆从指缝流淌而下的黏腻触感。
他们负责巡逻的侦察兵很快就发现了我们这两个面孔明显陌生的不速之客。
毕竟都是一群能在帮派火拼之中活到最后的亡命之徒,上一秒还在饮酒狂欢,下一秒就摸向了腰间的配枪,训练有素的向我们逼近。
瞬发的水系异能和迅疾而来的枪林弹雨像一场海啸,避无可避的向我们席卷而来。
我止住笑,做好了展开【审判】领域的准备。
直到下一秒——
毫无防备的,一个出乎意料的触感覆上了我的眼睛,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火石间——
“别怕。”
橘发少年将我虚虚地抱住,那般小心翼翼,连手臂都不敢触碰到我的腰身。
他的手轻轻地覆上了我的眼睛。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浓密粘稠,似乎连周围的景象都像信号不好的电视机被超重力分子所扭曲。
“交给我就好。你……别怕。”
他居然以为我低下头的颤抖,失温冰凉的指尖,这一切的反应,是在害怕吗?
可是我竟然没有出声反驳。
也许是落入耳里他的声音是恰好搔痒心尖的低沉动听,也许是他裹挟着我的气息是让我有些醉醺醺的烈酒夏风。
我真的像一个虽然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依然还是会害怕到颤抖的天真女孩,温驯乖巧的闭上眼睛,在他虚抱的怀里,等待一切杀戮的终结。
一瞬间膨胀起来的重力波像冰冷燃烧的火焰,迅疾而无声的扩散、爆裂、吞噬着一切空间、光线、□□、风向和氧气。
——真是一个残酷又仁慈的人呢。
他们不会有任何反抗、逃命、甚至反应过来的机会。
但是他们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生命在一瞬间被重力挤压出人类的躯体。
也许他们甚至不会有‘死亡逼近’前一秒的极度惊恐。太迅疾太猛烈的死亡冲击波,在其他无数种痛不欲生死法的对比下,何尝不是一种仁慈呢。
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心跳声莫名其妙的失控。
一直到风平浪静,数了不知道几下的心跳,他才后知后觉的放下轻轻捂住我眼睛的手。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恰好对上了他的凝望我面孔的目光。
远处声势浩大的夕阳映在他湛蓝色的眼底,像橙色烈火燃烧在天空。
在我朝他微笑的那一瞬间,他装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仿佛漫不经心的,极轻极小心的,用刚刚覆在我眼睛的那只手,轻轻的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另一只手微微碰了碰帽檐,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听清。
海流的轰响和脉搏的轰鸣一起吞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这就是那个虚假的黑泽诗音诞生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