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我和太宰治的初遇。
那是一个冬天,是我最喜欢的漫天飞雪的冬夜。
不同于潮湿闷热的夏季雨夜,横滨被雪覆盖的十二月有种清冽而冰凉的味道,雪花带来了遥不可及的天空的气息,会让我和迁徙的雪雁联系在一起。
“诗音,你要学会的第一课,就是怎么处理叛徒。”刚上任不久的森首领慢悠悠抿了口咖啡:“就让和你同龄的太宰君为你示范吧。”
他笑眯眯地说:“别看他年纪和你一样小,太宰君可是Port Mafia里最出色的裁决者和拷问官呢。”
我的内心已经升腾起了不服输的胜负欲。
——最出色的裁决者?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多出色。
“去吧。太宰君在门外等你。”森首领意味深长看一眼门外,悠悠然地说:“也许有朝一日,那个孩子会想要将我取而代之,坐上这个棘手的位置呢。”
我没理会有时候神神叨叨的boss,敷衍地行了个屈膝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首领办公室的大门,我第一眼其实并没有看见太宰治。
他似乎天生就和深沉的阴影和死寂的黑有着渊源,就连在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办公室大门外,电梯前,都能找寻到最隐匿的、被灯光照及不到的阴影处。
他懒洋洋地蹲在阴影深处,一身黑色西服,聚精会神捧着switch游戏机,完美融入进了晦暗的影子里。
咦,就是他吗,看起来就是一个闲懒的孩子罢了。尽管我自己在别人眼里那时候也只是个女孩,但是自诩心理年龄成熟的我总是格外看不惯同龄的男生。
“喂。”我傲慢地拖长了腔调唤着他:“Boss让你教我怎么处理叛徒。”
我站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蹲在阴影深处的他。
——‘Game Over'。
古井无波的机械音从他捧在手心里,仿佛视若珍宝的游戏机传来。
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维持着天真稚童般的蹲姿,冰冷地对上了我骄气的目光。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就那样用眼神对峙。
他是既我哥哥琴酒之外,第一个让我真切感知到了‘黑暗’的人。毫无违和的,彻彻底底的,和黑暗融为了一体,那般晦涩冰冷的存在。
那时我突然想起来贝尔摩德姐姐曾经和我说过类似于‘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表情和面孔都可以几乎毫无破绽的进行伪装,但是眼神是最难伪装,也是最容易透露一个人真实心境的存在。'这样的忠告。
而我从太宰的眼里看不见他表现在外的那种天真和少年气。
我从他鸢色的眼眸里看见的只有稠密浓郁的黑暗,死亡般寂静,没有任何情感摇曳在其中。
他用那般冷酷岑寂的眼神看着我,秀丽的面孔却浮现出一抹纯澈无辜的笑。
他缓缓站起身,像随手扔掉垃圾那般,把游戏机懒洋洋地扔在地上,漫不经心地踩在摔出裂痕的switch上,而后用他皮鞋的鞋跟散漫敷衍的一脚踢远。
明明刚才还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里把玩。
他站起来后比我高了整整一头,于是居高临下俯视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他。
他安安静静地垂眼看着我,浓密的睫毛敛住了所有的情绪。
“有点意思。”半晌,他忽然极轻极低的笑出了声,柔软的黑发无辜地垂在额前,从滞涩绷带上露出的那一截脖颈细腻苍白的仿若透明。
那大概是我听到过的,最温柔刺骨的笑,饶有兴味的残忍。
尽管还未见识到他处理叛徒的手段,那一刻开始我已经相信了他的确是Port Mafia里‘最出色的裁决者和拷问官’。
那不仅仅是杀过人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里住着的,是一个内心毫无波澜地掠夺人类性命,不光毫无负罪感,且偶尔能从中得到餍足快意的冷酷灵魂。
而那天他裁决叛徒的‘示范’也的确验证了我的揣测。
那个叛徒是个刚结婚不到一周的新婚丈夫。
他背叛港口黑手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妻子是异能特务科的情报专员。他想‘改邪归正’和他怀孕的新婚妻子度过安稳的余生。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一个两个胳膊都是纹身,看起来一脸凶神恶煞的壮汉居然也能哭的如此涕泗横流。
我想如果在场的不是我和太宰,但凡换成其他心理正常的14岁的少年或者少女,也许他就真的活下来了。
他哭的声泪俱下,‘砰砰’磕着头,那么大的力气,额头被石板路磕出来了血洞,温热的血将覆着石板阶梯的那层无暇的雪染得嫣红。
“我老婆才怀孕三个月,我们订了去冰岛度蜜月的机票……求您了,求求您了,至少让我和她一起去冰岛看极光吧,等我们回来,您想让我怎么死都可以!我答应她了……这是我最后的夙愿,求求您了!”
他一下一下磕着头,鼻涕眼泪和从额头上蜿蜒流淌而下血混在一起,看起来那么狼狈又那么可怜:“从我17岁加入港口黑手党我就一直鞠躬尽瘁,受了13处枪伤,7处刀伤……这一次出卖的也是绝对不会影响到组织的——”
就在我还意犹未尽听着他哭诉的时候,太宰已经失去耐心了。
明明看起来纤瘦的少年,一脚踹向男人后脑勺的力度却又是那般令人心惊胆寒的凶狠。
仿佛他脚下的不是一个痛哭流涕的、活生生的人类,而是类似于机械冰冷的游戏机、破损掉线的布偶人、这样没有温度没有生命体征的玩意儿。
“听起来好可怜呢。”
太宰的声音温柔如雨雾,说着不该由十四岁的少年人嘴里说出来的感慨:“真是遗憾呢,这个残损的世界,注定要有遗憾哦。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还要我来告诉你吗?”
他轻轻踩在了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用鞋跟漫不经心碾了碾刚才被他狠狠一脚踹出血的伤口。
我似乎听见了颅骨碎裂的清脆卡擦声。
啊——听起来,不光牙齿被崩掉了,下颚也被可怜地破坏掉了呢。
这般轻柔的力度,那个男人却痛不欲生的从喉咙里溢出来泣血的一声。
我看了一眼地上蠕动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太宰。
他一边用脚尖冷漠地挑起男人不住抽动的身体,将他像砧板上待杀的鱼一样翻转过来,一边用他深黑疏冷的视线审视我。
我们的视线再一次交错。
他歪头望着我,神情似笑非笑,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他的发上,濡湿了他的发梢。
而后下一秒,他又兴趣缺缺地扭过了头,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漫不经心地朝地上的男人连着开了三枪。
“为什么要开三枪?”
在最后一声枪响消散后,我兴味盎然地问他。
“不为什么。”他神情漠然地扬起头,望向夕阳斜下的天空,声线剥离了那种虚伪的温柔和欢欣,清透而冰凉,像渗透我们的空气:“我喜欢。就这么简单。”
夕阳映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焕发出冰雪一样的光泽,他的眼神却沉郁深冷,像从未有过日出的永夜。
“喂,你,把这具尸体处理了。臭死了。”他倏然又侧过身,向恭候在一旁的手下淡漠而不耐烦地吩咐,轻慢的将手枪抛给了那个战战兢兢的手下。
——如果有什么比‘天真冷酷’这个特质更可怕,那便是这个特质之上再加上‘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于是那天我就知道了。
太宰治不光是和我一样的同类。
他是比我更病入膏肓的那一类。
他是可以一边深情温柔望着一个人的眼睛,仿佛那个人是他唯一的爱人,一边冷酷狠戾的捅穿那个人的心脏,那样一种世俗之人大多捉摸不透、无法揣度的存在。
所以我一直竭尽全力的……和他保持着最后的距离。
安全的距离,安全到我足以全身而退,不被他拿捏住我七寸的距离。
直到这个倾盆大雨的盛夏傍晚。
我们终于跨越了那条危险的警戒线。
他长长的睫羽低垂,用那样令我心颤的眼神望着我,温柔的像失散多年重逢的恋人。却也许是淋了雨太冷的缘故,我居然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口里‘冰岛的极光’,绚烂而冰寒的极光。
“你明明也很喜欢呢。”他脸颊亲昵地凑到我耳廓旁,温柔的轻声呢喃我的名字,湿漉漉的鼻息搔挠着我的耳畔,“我的诗音。”
轰然逆流的血液在心脏汹涌进出。他的唇滑过我的唇,轻轻地吮吻我的舌尖,我们的呼吸声起伏交叠,声声缠绕。心跳失控的那一刻,我听见了——
由远到近呼啸而来——引擎撕裂空气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