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连翘听见主子问,反倒不敢说了。

她不缺伶俐和勤快,可是进宫好几年,总也分不上好差事,在花房、巾帽局等地方跑了三四年的腿,每每到提拔的时候,总是差一口气。

原以为是旁人使了银钱的缘故,可是大家都是宫女,哪来那么多积蓄,连翘自个儿想想,又否了这想法。

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姑姑点拨,说是她差的就是谨言慎行这四个字,她自那以后就拼命管住嘴,这才被选了上来,分派到孙美人身边。

这位孙美人,是个难得的好人,连翘服侍了一段日子,渐渐地有了死心塌地的念头,可是这时候主子认真问一句,她又想起谨言慎行四个字来。

连翘抬头望一望,眼前的主子面上带着些许不解,眼中再没有一丝的猜疑,显然并不是问罪。

“奴婢斗胆,心里有些想头要说给美人听。”连翘咬咬牙,把心横一横,“奴婢想着,江才人家世又好,人也聪慧温柔,显见得是得宠的,美人与她交好自是应当,可也不必急着提携她。”

连翘的话说得委婉,然而意思却明白。

小小的美人,比江静薇还低了一级,何必上赶着对人家好。

连翘生怕这话不中听,又描补几句,“美人想要送些布匹给江才人,这本是礼尚往来,只是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旁人看见了,只怕无端又要生事。”

孙云儿知道这是好意,笑着应了下来:“好,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然而,送礼的事已到了皇帝面前,不送也是不行的了。

把这话委婉一提,连翘点头不迭:“是,是,偶尔一次,也没什么。”

主子肯纳谏,已是难得的明白人,还肯耐心地对下人解释一番,这简直是少有的明主,连翘恨不得望天参拜,多谢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好主子。

孙云儿知道这事于连翘便过去了,然而她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在皇帝面前特地点出送布料的事,除开是与江静薇礼尚往来,更重要的,是想在皇帝面前博一博,立个娇憨的模样,争一些与众不同的宠爱。

谁知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竟是攀扯高位宫嫔,可真是弄巧成拙。

连翘都觉得自己是想讨好江静薇了,更何况皇帝和那人精似的何礼。

可笑的是,自己当着皇帝和何礼,还一本正经地问些傻到家的问题,只怕他们看自己,就好像看鹦鹉学舌,只觉得滑稽。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又是脸红又是尴尬。

幸好与江静薇一向交好,这么一次礼尚往来,也不算造作。

孙云儿在心中暗叹,自己确实不是玩弄心计的料子。

罢,罢,既然老天叫她一世无忧,她就安乐享受吧。

不过,不使心计是一回事,她却不能再闭耳塞听,哪怕不如江静薇那样见微知著,也得学人家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连翘,扇儿是个可栽培的,可以好好教导。”

“是,奴婢从明日起,就带着扇儿进屋服侍。”

“不光如此,还得多放扇儿出去交际。”孙云儿又细细点拨。

谁知连翘很伶俐,竟触类旁通:“是,容贵嫔教美人结交别的宫嫔,美人便依葫芦画瓢,也叫扇儿去结交别的宫人,真是妙计。”

自己学的可不是容贵嫔,而是消息灵通的江静薇。

孙云儿并不说破,只微微一笑,岔过话头。

皇帝的赏赐送到,并不是单独送来的,而是与时兴的鲜花一道。

小太监对着孙云儿,翻着花样地拍何礼的马屁:“何公公说了,一起送来,才不打眼。”

孙云儿自然要领受这份好意:“何公公思虑周全,替我多谢他。”

送走小太监,连翘忙不迭地把赏赐捧给孙云儿看,除开时兴布料,还多了两支份例外的金钗。

眼前的两支金钗,与大罗美人头上戴过的那支,样式相差仿佛,大罗美人的是妍丽蔷薇,孙云儿收到的这两支,是清婉的玉兰和茉莉。

孙云儿又想起大罗美人头上簪的那支珠花,不由得苦笑一笑。

皇帝如今待她,与对待旁人,也并无什么两样。

她自己所以为的得宠,不过是皇帝随口吩咐的千篇一律。

连翘也想起了大罗美人头上的那支簪子,再瞧瞧自家主子得的这两支,且还不如人家的亮眼,她替孙云儿不值,便轻声嘟囔起来:“咱们美人喜欢的是玫瑰呀,皇上昨晚没看见吗?”

看是看见了,只不过,皇帝胸怀天下,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女子的发饰呢。

孙云儿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又鼓起了精神,对着连翘展颜一笑:“皇上朝政繁忙,哪里有精神留意这些,来,把簪子拿给我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连翘立刻点头称是:“倒是美人知礼,皇上最是勤政了,想来也没心思管这样的小事。”

满宫里,也就自家这位美人最心宽了,这事倘若是赵美人遇上,只怕要捧着心口四处叹命苦,可是自家主子,却不是那样容易气馁的。

连翘心里又是酸又是甜,把首饰盒子捧得高高的,送到孙云儿眼前。

“咦,这两支簪子……”

连翘听见主子语调有异,连忙抬头去看,只见主子把一支玉兰擎在手上转一转,露出花芯里亮晶晶的宝石来。

“这两朵珠花是嵌宝石的呢!这样贵重!我们美人真得宠爱!”连翘一扫方才的沮丧之气,恨不得骄傲地把头昂到天上。

孙云儿唇边也绽开笑意,然而还记得端方:“这话不必挂在嘴上说。”

连翘仍旧是满脸自豪:“好,美人得宠的日子多着呢,我不说。”她说着,替孙云儿将那簪子凌空比一比:“美人,咱们明日戴这簪子吗?”

“戴……”孙云儿心里甜滋滋地,随即又想到什么,“等些日子再戴吧,不急。”

连翘应一声,喜洋洋地把珠花收起来。

孙云儿微笑看着连翘,心中却想着自己的事,她隐约猜到,或许是自己坦诚的作派打动了皇帝。

在家时姐姐嘱咐得明白,天真娇憨是她的长处,得好好揣着别丢了。

如今不过是小小地展示一番,便已得了皇帝青眼,看来往后,便该走这一条路了。

只不过,该怎么不显眼地给皇帝看见这长处,却要好好想法子的。

孙云儿一边思索,一边随口分派东西:

“首饰留着我自己戴,布料咱们四处分一分。容贵嫔对我多有教导,先拣一匹最好的料子给她,大小罗美人和我同住一宫,也得稍稍表示,江才人那里,送这两匹紫色缎子,她最爱这个颜色的。”

连翘一一应了,忍不住夸一句:“美人真是处事周全。”

孙云儿想起自己才入宫时,只顾往江静薇身边扎的情景,不由得好笑:“再不周全,有你提点,我也能学会。”

东西送去容贵嫔处,很快就有了回音。

竟是墨风,亲自来请孙云儿:“娘娘感念美人的好意,特请美人去一叙呢。”

孙云儿连忙起身应下,稍稍理妆,立刻到了正殿。

容贵嫔手边搁着孙云儿送来的那匹妆花缎子,一见孙云儿进殿,立刻笑得无比欣慰:“瞧瞧,说曹操曹操到,才说你是个有孝心的,这就来了。”

孝心?这个词,是不是太重了些?

论年纪,容贵嫔也不过比孙云儿大了两三岁,还远远用不上孝心这个词。

那么,容贵嫔话里所要点破的,就是身份差距了。

如今孙云儿并无一丝的不恭敬,容贵嫔这一举动,孙云儿明白,无非是防患于未然。

宣明宫的主位娘娘,果然不像表面看着那样简单,话说回来,能坐稳九嫔之首的位子,怎么可能是个寻常人。

孙云儿脚步稍稍一滞,立刻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妾见过贵嫔娘娘。”

“免礼平身吧。”容贵嫔的笑容如同春花一般,给她寡淡的面貌平添几分动人,待孙云儿落座,她又笑道,“如今我们宣明宫也算是出人头地了,本宫要好好赏你们。”

容贵嫔一招手,几个小宫女立刻捧着托盘上来,这次的赏赐,是一人一个精巧贵重的赤金嵌宝手环,大罗美人看了,忍不住笑逐颜开:“这也太贵重了,妾哪日才能戴,实在不敢领受。”

“赏了你们的,便可戴上,旁人问起,只说是本宫给的。”容贵嫔今日,是罕见的和颜悦色,“你们替本宫争气,本宫说不出的高兴。”

孙云儿跟着谢了恩,低头看一看眼前的赤金镯子。

那镯子样式精美,只要是女子看见,不可能不动心,然而孙云儿想想江静薇提点的近日低头做人,便只就着手腕比划一下,遗憾地搁回盒子里,交给了连翘。

再叙一场闲话,容贵嫔便道乏,端茶送了客。

墨风对玉兰挥挥手:“你下去吧,娘娘这里有我就行了。”

容贵嫔抬头看一眼墨风:“怎么,有话要说?”

“娘娘今日赐的那镯子……恕奴婢多嘴一问,究竟是为何?”

“你猜呢?”容贵嫔似乎心绪甚好,竟还开起玩笑来了。

自家主子向来端方,罕见地逗起趣来,必定反常。墨风知道主子对三位美人是既打又拉的,这时再想想,不由得急了:“娘娘可要记得悯仪贵妃的例啊,当年对悯仪贵妃动手的那位主子,可是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娘娘可不能……”

“得了,你想歪了!”容贵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虽然提防这三个人,还没到那个地步,她们连婕妤也没熬上来呢,有了孩子,还不是给我养着?我对她们动手,岂不是自毁城墙。”

墨风知道自己想岔了,赧然一笑,不自在地道:“那娘娘的意思……”

“登高必跌重,防患于未然。许多事,咱们不必亲自动手,只火上浇油就是。”

墨风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那娘娘赏了镯子,是希望她们戴,还是不希望她们戴?”

戴不戴的,由不得旁人,得看那三个美人自己的心。

倘若是谨守本分,自然知道避讳,不该戴那镯子,倘若是贪图富贵戴出去招摇,自然有看不过眼的人出来收拾。

然而容贵嫔却不对墨风解释,只静静看着茶盏中的茶叶一浮一沉。

孙云儿回了东侧殿,对着盒子里那精美的手镯,只沉默不说话。

一夕之间,仿佛什么都变了。

昨日她还是个默默无宠之人,皇帝仿佛不记得她,张贵妃和容贵嫔等人谁也不拿她当回事,有了圣宠后,什么都变了。

皇帝赏赐,那是情理之中,容贵嫔的赏赐,却是意料之外。

若说是为了奖励,宣明宫三个小小的美人,尚未立功,若说是为了敲打,也还犯不上。

更何况,容贵嫔赏的这镯子,远超份例之外,比皇帝赏的那嵌宝花簪,可招摇多了。

连翘忍耐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美人,这镯子,要不要奴婢找个靠得住的御医瞧瞧?”

孙云儿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只点点头:“好,请人看看也好。”

她也有些疑心容贵嫔赏赐的目的,然而又觉得,依照容贵嫔的处境,膝下养个孩子才是更好的出路,不至于用什么下作手段来害人。

两下衡量,孙云儿竟猜不透容贵嫔的意图了。

连翘望望外头天色:“这会晚了,出门太打眼,奴婢明儿一早就去。”

然而次日狂风大作,秋雨好似鼓点,敲得屋顶的金瓦铮铮作响,皇后宫中早派人传话下来不必请安,连翘望一望那雨点,只能作罢:“这天出去还是太招摇了,奴婢改日再去吧。”

大小罗美人是闲不住的,不出去四处闲逛,也要在宫里走一走,姐妹二人才吃了早饭不久,就往东侧殿来了。

扇儿机灵,大老远瞧见了花枝招展的一对姐妹,立刻疾步进屋禀报:“美人,大小罗美人好像要往咱们这里来了。”

孙云儿就怕这姐妹俩拉着她扯闲篇,哪句话说得不好,立时就要被抓个小辫子,左右一顾,瞧见连翘平日抱着做活计的笸箩,赶紧随手拣起里头的绣绷,才拿在手里,便听见大罗美人娇滴滴的声音:“孙美人好清闲!”

连翘听得直想翻白眼,自家美人从前是清闲的,如今得了圣宠,怎么还被人说清闲,然而她也知道这姐妹俩不好招惹,只沉默着行个礼,搬了两个锦凳来,又金刚似的守在孙云儿身后。

孙云儿懒得和大小罗美人多话,避过话头,笑着扬一扬手里的绣绷:“许久不做针线了,倒有些手痒。”

大罗美人似笑非笑地走到孙云儿面前,紧紧盯住孙云儿的手:“既是如此,我们陪着妹妹做针线,顺便闲谈。”

小罗美人“哎呦”一声,拉着大罗美人坐下:“瞧姐姐这大惊小怪的样子,孙美人说做针线,难道是为了躲着咱们么。”

姐妹俩就是有这副本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别人蒙了窗户纸,她们偏生要捅破。

孙云儿知道多说无用,便埋头绣花。

当今的世风逐渐开化,女子不再拘在屋里埋头做人,然而女红一道还是必修的功课,大小罗美人看了片刻立刻知道,这位孙美人的确是精于此道的。

大罗美人再开口时,已不似方才那样尖酸:“孙美人的绣工,的确很好。”

小罗美人笑一笑:“这样的绣工,倒让我想起我姨娘来。”

孙云儿抬头看一眼小罗美人,不曾接话,只低头又去看手里的绣绷。

这姐妹俩争强好胜,在这一波新人里处处掐尖,庶出身份是两人的心病,一向少提的,这时候无端提起,不知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