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宫的一段时日是不必侍寝的,未侍寝的妃嫔没有资格向中宫请安,容贵嫔日日早起出门,都能看见三个年轻姑娘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送行。
到这日,容贵嫔出门,没急着登轿辇,对着三个人笑一笑:“你们有心了,这些日子也别总闲闷在宫里,多出去走走。”
孙云儿想也不想,乖巧应下:“是,娘娘。”
小罗美人却笑着对容贵嫔道:“娘娘风华绝代,我们姐妹在宣明宫都有学不完的本事,哪还用得着去旁人跟前呢。”
这个小罗美人,逮到机会就要拍马,把旁人衬得跟个木头一样。
孙云儿不由得气闷,然而言语讨巧确实不是她的长处,再要对容贵嫔说两句好话也想不出,也只好作罢。
待容贵嫔走远,大罗美人上前来挽住孙云儿的胳膊,似是在责怪,又似是在开玩笑:“你怎么那么实诚,娘娘叫你出门散心,你还真答应了。”
这姐妹俩,活脱脱就是家里九妹的性子。
孙云儿懒得搭理,对她们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两位姐姐请自便,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
连翘觑着孙云儿的脸色,轻声道:“其实,容贵嫔娘娘说出门走走,美人去散散心也好。”
“罢了,若是那姐妹俩又嘟囔出什么来,又是一场麻烦。”
“美人倒不必过虑。”连翘笑一笑,“宫里主子们清闲,得空了总爱在一处喝茶闲谈,美人如今才入宫,本来不好四处走的,可是娘娘发话了,先和旁人交好也不错。”
孙云儿眼前一亮:“是,我倒想去看看江才人呢。”
连翘原本的意思,是想叫孙云儿抓住先机,和其他低位妃嫔联结起来,谁知自家这主子,天真得不解世事。
她看着兴冲冲收拾自己的孙云儿,默默叹口气。
这位主子心若赤子,本不该入宫的。
既然入宫,又叫她遇见自己,且她待人还格外亲切,少不得自己勉力护她周全。
连翘看孙云儿收拾妥当,微笑着提点:“美人,宫中做什么事都怕出头和显眼,若是你想拜访江才人,那反倒不能只拜访她一个人了。”
孙云儿到底伶俐,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好,我往各位姐妹处都走一走。”
连翘眼见着这位主子如此受教,心下更是欣慰。
说了要四处走走,孙云儿便各宫都走了一遍。
这么走一遭,倒真是略有收获。
孙云儿虽然不善言辞,旁人见她性子乖巧,都愿意都说两句。
今日不是在众人前,赵美人便不再文绉绉的,先捂着心口叹自个儿出身低,又羡慕旁人出身好,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孙云儿免不了安慰几句。
得了孙云儿两句安慰,赵美人立刻又高兴起来,竟开始口无遮拦:“和嫔娘娘看着和气,可养的孩子却刁蛮,四公主见天的胡闹,长大了可怎么好呢。”
公主和寻常女子又岂能一样,孙云儿不好接这话,打个岔说还要去别处拜访,连忙走了出来。
冯美人出身平平,为人却骄矜,孙云儿与她话不投机,略坐一坐就出来了。
宋才人是五品官的女儿,出身非比寻常,人虽温柔亲切,与孙云儿却全不是一路人,开口闭口都是朝政时事,便是容贵嫔也没这副架势,孙云儿勉强说了几句,告辞往江静薇处去了。
江静薇正坐在屋里绣花,见孙云儿来了,立刻起身相迎:“稀客,稀客!星儿,倒茶来!”
孙云儿上前来对江静薇行个礼,却被江静薇一把扯住:“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是才人,我该对姐姐行礼的,礼制不可废嘛。”孙云儿见江静薇还要客气,便眨一眨眼,“等哪日我做贵妃了,姐姐恐怕要还我许多礼呢。”
“好,且等着你哪日做个贵妃,我日日向你行礼。”江静薇嗔笑,待茶水奉上,挥退星儿,“你下去吧,我和孙美人闲坐着聊聊天。”
连翘看了孙云儿一眼,孙云儿走了一路,正口渴着,埋头喝茶,竟没瞧见。
江静薇轻轻咳一声,孙云儿诧异地抬头,顺着她的眼神一看,连忙对连翘点头:“江才人说得对,我们聊会天。”
这一句话又全是副孩子脾气了,江静薇和连翘都笑一笑。
待连翘出去,江静薇宠溺地刮一刮孙云儿的鼻子:“小丫头,爱撒娇,都入宫了,还这么说说笑笑的。”
孙云儿轻轻眨一眨眼:“姐姐入宫以来可越发清瘦了,更显得风姿出众,想必皇上见了一定喜欢,今儿晚上翻了牌子,只怕立时就要封个婕妤!”
“你这个丫头,坏得很!”江静薇方才的端庄模样全没了,用力跳了起来,冲着孙云儿的脸蛋一拧,“方才说一句你要做贵妃,这就来编排我了!”
孙云儿连声讨饶,江静薇到底沉静,也不过轻轻意思两下,就恨恨作罢:“得了,不折腾你,好生坐着喝茶吧。”
这时坐定,孙云儿才有功夫看周围,这一看不要紧,惊叹的话忍不住地往外蹦:“我的天呐,姐姐你这屋里,比我的也华贵太多了!”
江静薇脸上,忽地浮现出一股复杂的神情。
进屋了只管吃茶,又看这屋子的主人是否瘦了,倒这时候才有功夫看摆设,看便看,还大喇喇地直说比自己屋里好,这样看来,这个孙云儿……
她前头见这姑娘能一句话噎得大小罗美人无话可说,还当这姑娘是扮猪吃老虎,此刻看,这姑娘是当真性子单纯。
江静薇不由得想起家里那个年方十岁的妹妹,又想起孙家那位长女,再开口时,语气又更柔软些:“也就你这个丫头说话这样耿直,你们宣明宫那两位罗美人,说话可比你委婉多了。”
“她们?她们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夸我这屋里华丽,配得上我的身份,大概就是这类话了。”
孙云儿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她们来过姐姐这里?”
江静薇点头算是应了,望一望孙云儿的脸色,又添两句:“也就赵美人和两位罗美人来过,其他人并不曾来。我也想过是否要四处拜访,想想咱们这个身份还是不宜招摇,妹妹不必把这事放心上。”
孙云儿点点头,捧起茶来喝,却在心里嘀咕起来。
她放在心上的,倒不是该不该出门,横竖有容贵嫔教导,她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她想的,是别的事。
那姐妹俩,早上当着容贵嫔,话说得漂亮,说什么宣明宫的本事都学不完,哪用得着往别处走,实际上呢,只怕是满宫都走遍了。
也就自己这傻乎乎的性子,会把她们的话当真。
与这样两位同住一宫,帮衬大约是不必想的了,她们俩不来踩一脚已经很好了。
孙云儿不由得气闷,然而对着江静薇,到底不曾说出来,只高高兴兴地陪着说了些家常,望着时辰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回到殿中,已是午饭时分,御膳房的小太监正往屋里送饭,在门口遇见孙云儿,恭恭敬敬行个礼。
连翘掀开碗碟上的盖子,孙云儿一瞧,看着是四菜一汤,实际上还不如秋油拌饭来得爽口。
芋子煨肉,想必是搁在炉子上温了许久的,芋子都快化成一团了;小鱼香煎豆腐,也不知出锅多久,豆腐都干巴得翘起来了;炒小油菜,颜色又灰又黄,不甚新鲜,只一道雪菜炒肉丝还算看得过去,一碗紫菜蛋汤也还能入口。
孙云儿头一次生了些小小的抱怨:“位份低可真不好,饭都吃不成。”
连翘不曾想到,这位美人入宫以来,没嫌屋里寒酸,也没嫌低三下四服侍容贵嫔辛苦,第一个嫌弃的,竟是饭菜不好。
不过想想也是,民以食为天么,是个人,都要在意吃饭的事。
厨房一头要忙御膳,一头要忙太后、皇后和张贵妃宫里的饭菜,再有就是几位嫔主子,下头这些新人的饭菜,还不是一早就做好了搁在大蒸笼上温着,哪有现做的。
连翘刚想出口安慰几句,又听得孙云儿开口了:“我不能一蹶不振,我要得宠,哪怕是为了这一口吃的,我也得撑着往上走!”
她倒不是一味求口腹之欲,而是这饭菜吃了不养人,人都憔悴了,哪有本钱争宠?
然而当着旁人,总不好说是要保养容貌争宠,那也太直白了些。
连翘听了孙云儿的话,又是好笑,又是动容,手里替孙云儿布菜,口里却忍不住道:“美人若是有吩咐,奴婢但凭差遣。”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连翘,竟真问出一句话来:“我能不能打点些银子,往御膳房点菜?”
连翘唬了一跳,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依着例,嫔位以下的主子,若非是有孕、生病等,是不能随意点菜的,美人要花钱点菜,奴婢倒是可以勉力一试,只是怕招摇呢。”
孙云儿低头想一想,又道:“我只要每天中午晚上各一碗炖鸡蛋,这行吗?”
连翘起先还当孙云儿要什么山珍海味,这时听见不过是一碗炖鸡蛋,且还不用换花样,便大大松一口气:“这有什么不行的,奴婢替美人想法子去。”
孙云儿起身从匣子里取出五两银子来,递在连翘手上:“这点子银钱,你拿去打点。”
连翘笑着摇摇头:“不必打点,御膳房有一位和我一起进宫的宫女,如今也算个小小的管事,我去和她说,每顿蒸上几碗鸡蛋,一碗送到美人这里,其他的间错着往别处送,又不费事又不打眼,这不是两下便宜。”
孙云儿听了,放心地点点头,才要把银子往回收,却又推了出去:“礼多人不怪,你拿着这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吧。”
连翘便不再推让,接下了银子,心中却为这主子折服,又单纯又通透,是个难得的好人。
才要出去,连翘又想起一事,回身道:“美人,倘若还想吃点别的,只要是容易办的,我也能替你办下来。”
孙云儿不过是听姐姐说鸡蛋补养身子,哪里是真图口腹之欲了,这时笑着摇摇头:“炖鸡蛋已经很好了。”
到了晚上,果然有一道嫩嫩的炖鸡蛋送了来,上头还洒了一勺秋油,孙云儿就着炖蛋,吃得香喷喷的。
然而满宫里除了孙云儿,没一个有胃口吃饭的。
今日便该新嫔妃侍寝,可是到了晚膳时分,却还没有翻牌子的消息传出来。
张贵妃略吃了两口就推了饭碗,唤过大宫女庆云:“走吧,去养怡居。”
庆云无声上来扶住张贵妃的手,一路服侍着张贵妃到了养怡居。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何礼正站在廊下,捧着手看天边晚霞,听见通传,回头赶上来请安:“贵妃娘娘。”
张贵妃停住脚步:“皇上可用完膳了?”
何礼点点头:“是,碗碟已经撤了,这会皇上在里头打坐养神呢。”
“好,有劳何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
待何礼转身,张贵妃却无声叹口气,面上挂了一丝无奈。
太后得知新秀女入宫还未得皇上传召,便拿这事来问,张贵妃如今代掌宫务,自然是问到了她头上。
眼瞧这位皇帝陛下,吃完饭了宁可打坐养神,也不往后宫多走一走,今日这份差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没等张贵妃多想,何礼已经走了出来:“皇上有请贵妃娘娘。”
张贵妃打叠精神,扶着庆云的手走了进去。
进得内室,屋里却尚未点灯,皇帝正坐在窗下,霞光自窗外投射而入,在他周身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影子,然而他整个人背光而坐,却是暗沉沉的看不清表情。
张贵妃蹲身请安,皇帝随手一挥:“不必多礼,怎么这时候来了?”
“是新秀女们的事,臣妾听说皇上还未有空宣召哪一位妹妹,特来问一问皇上。”
皇帝一时不曾答话,许久才转了过来。
阳光照着皇帝的侧脸,勾勒出他锐利的轮廓。
这是个英俊的男人,一双威武的鹰眼格外有神,上头一对浓黑的眉毛斜斜飞起,此刻正微微皱着:“是太后叫你来的,还是皇后?”
张贵妃稍一犹豫,还是实话答了:“太后娘娘挂心皇上,召了臣妾去相问。”
皇帝轻轻冷笑一声,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道一句“知道了”。
张贵妃硬着头皮,又添一句:“等会臣妾叫人送绿头牌来。”
皇帝不再说话,张贵妃见他并不曾摇头否了自己的意思,大大松一口气,行过礼便出来了。
待回了德阳宫,庆云才敢开口问:“皇上瞧着不大高兴,难道是不愿意翻牌子?”
张贵妃对着这娘家陪嫁来的大宫女,自然是无甚好瞒的:“哪儿呢,皇上气的不是旁的,是气皇后,气他自己,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个样子?”
庆云“哦”一声:“是大皇子的事……”话说了半截,她立刻打住话头,想了一想,似懂非懂地问:“就只为了这件事?”
张贵妃这次却不曾答话,坐在妆镜前,自己动手卸下钗环。
皇帝如今待皇后冷淡,更多的是气皇后不知履行中宫职责,倒不全是为了那个孩子。
然而皇后与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他们俩的事,岂是他人可以置喙的。
庆云一边帮着张贵妃解头发,一边轻声道:“今日也不知皇上翻哪个秀女的牌子,可要奴婢叫人盯着下头?”
张贵妃却不曾答这话,只对着衣架子指一指:“马上立秋了,晚上天凉,换件绸子的寝衣来。”
下头的秀女们,虽然都年轻貌美,到底资历浅着,皇帝并非喜好美色的人,与其盯着下头,倒不如想办法坐稳自己的位子。
想到这里,张贵妃在镜子里对庆云吩咐一句:“去个人,向皇后禀报一声今日的事。”
皇后不是懒怠管宫务么?怎么自家主子还是时不时向她禀报?报便报吧,怎么不报别的,只报皇上召幸新人的事?
这不是往皇后心口的伤疤撒盐么?
然而庆云是张贵妃的陪嫁,自然是一切以主子马首是瞻,看一看主子并无解释的意思,召个小宫女进殿,自家往永宁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