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容贵嫔出身清流世家徐家,是徐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自小备受徐首辅的疼爱,是徐首辅抱在怀里长大的。

徐首辅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不倒,容贵嫔自小在徐首辅怀里,看的学的,都是经天纬地的大学问,她的文采修养,自然是非比寻常。

当年皇上还是简王时,偶然在徐首辅身边遇到了容贵嫔,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向徐首辅求娶。

徐首辅最疼爱这个孙女,自然是盼她有个好归宿,再三思索,便应了下来。

彼时先帝已经卧床养病许久,身为孝顺儿子,简王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纳侧妃的事,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先帝竟没就此事发作简王,既然先帝都不发一言,旁人更没什么话了,简王赶在先帝驾崩前,纳了容贵嫔进府。

然而,亦有流言说,皇上当年是有意求娶容贵嫔,为的不过是那张龙椅。

因为徐首辅是清流的领袖,和他结盟才能坐稳皇位,而最牢固的联盟,便是婚姻之盟。

容贵嫔当时离及笄还差了小半年,依着常理,本该先定下亲事,等国孝之后再成亲,如若不是为了结盟,简王和徐家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赶在皇帝驾崩前的当口成亲?

当初学规矩的时候,嬷嬷们说的都是些官样文章,只说容贵嫔出身清贵之家,文采出众,再点一句,容主子是进宫做了妃嫔后才及笄的,似乎是在描补什么,然而秀女中也有官员之女,阴私流言哪里少得了。

此时一见容贵嫔的面,孙云儿便知道了,那些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皇上再怎么,也是个寻常男子,瞧他在殿中一眼看中大小罗姑娘,就知道他还是喜欢美人的,对眼前这位样貌平平的容贵嫔,只怕未必是真心喜爱。

幸好,皇上还算是个体面人,借了徐家的势,便善待徐家的女儿,给了她九嫔之首的位子,算是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自己是皇上登基后选的第一拨秀女,只要安分守己地熬资历,以后想必也能有个平静的晚年。

孙云儿正胡思乱想着,忽地听见容贵嫔说一句:“把东西拿上来吧。”她猛地收回心神,却见宫女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用大红绒布垫着,上头放着三支晶莹剔透的金镶碧玺簪子。

“三位妹妹位份尚低,本宫也不便赏你们什么贵重东西,这三支碧玺簪子成色尚佳,便赏了你们,祝三位妹妹在宫里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容贵嫔说着,竟走到下首来,亲手替三人插上簪子。

大小罗美人忙不迭地谢恩,大罗美人还客气地推让两句:“妾们姿容粗陋,哪里配得上这样好的簪子。”

话一出口,小罗美人立刻扯一扯姐姐的衣袖,大罗美人还未回过神来,孙云儿却明白了小罗美人的意思。

大罗美人这两句客气话,用在旁人身上还罢,用在容贵嫔身上却是唐突了。

容贵嫔的长相,只怕也就比宫女多些贵气。

初来乍到,这姐妹俩实在是太冒进了。

孙云儿也不去管旁人,只摸一摸头上的簪子,蹲身谢过容贵嫔:“娘娘,这簪子真好看,多谢娘娘。”

容贵嫔忍不住展颜:“孙美人真是一副孩子气,真叫人疼。”

小罗美人看一眼孙云儿,忽地一笑:“娘娘,孙姑娘头上那支桃蝠样式的簪子很有意趣,正合我戴,我想和她换换,成不成?”

容贵嫔微微一笑,还未说话,那位大宫女就开口了:“罗美人,如今你已是宫嫔了,对孙美人的称呼也要记得换过,再有,娘娘赏赐是不能随意交换的。”

小罗美人原是见姐姐说错话,想拉着孙云儿下水,她素知孙云儿是个憨直性子,料想她当着主子娘娘的面也不敢如何,谁料自己却接连犯了两个错,不由得脸都急红了:“我记住了。”

容贵嫔伸手摆一摆:“墨风,罢了,她们三个新入宫,不必过分苛责,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就是了。”

说是教导,容贵嫔一点也没含糊,拣宫里要紧的事说了些,然后又提点明日要去向中宫请安,最后才说到自己:“我这个宣明宫,墨风她们都知道,没什么别的,只要谨守规矩就好,三位妹妹以后就当我是家中姐姐,不必拘束。”

容贵嫔这样亲切,叫初到宫中的三人感激涕零,临出门前又拜谢不已。

容贵嫔微笑着亲自起身来扶,不知怎么,孙云儿看着容贵嫔的身形,竟想起了大小罗美人从前说的那些杂话。

女子肩直眉锁,嬷嬷们一看就知道这是处子之身,眼前的容贵嫔……

难道皇上到如今也没临幸过容贵嫔?这位主子,内里岂不是已经失宠了?

才想到这里,孙云儿赶紧收回心神,暗自摇头驱散心中的念头。

无论如何,容贵嫔是个挺良善的人,她不该对容贵嫔这样不礼貌。

再者说,容贵嫔是尊位主子,她对上位者,还是得由衷地敬重些,否则,在这宫里走不长远。

宣明宫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地方却宽敞,除开东西侧殿,后头还有一间拾芳阁,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容贵嫔将两个姐妹分开安置,叫孙云儿住了东侧殿,小罗美人住了西侧殿,大罗美人却住了拾芳阁。

姐妹两个,在宫里互相扶持是最好的,此时陡然要分开,大小罗美人百般不乐意。

然而前头已知道了主子赏赐是不能随意更改的,此时只好强笑着,跟着各自的丫鬟往屋里去了。

扶着孙云儿的丫鬟,看去清秀机灵,颇有资历,说话也口齿清楚:“美人,我叫连翘,是分派来贴身服侍您的,您身边配了几个粗使宫女和太监,都在侧殿等着见您呢。”

孙云儿走到侧殿,回头看一看正殿,不由得微微苦笑。

在家时,她一个人能住一个院子,小虽小些,却很自在,入宫做了宫妃,反倒要和旁人挤一个院子了,虽然地方宽敞阔大,到底没了自由,这么看着,做平民也没什么不好。

宫女太监们见新主子看着正殿愣神,不知这位主子心里转着什么,静静候着不出一声,待孙云儿进屋坐下,他们才跟着进去,齐齐拜下:“见过美人!”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小气的时候,咬牙从准备好的荷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来,递给了连翘:“这是我给大伙的赏赐,你们拿去喝茶吧。”

众人瞧见银票,立时笑得真心多了:“多谢美人赏赐!”

孙云儿原是想歇息,可是想想容贵嫔的做派,她又勉强打起精神,多嘱咐几句:“以后在我手下当差,只忠心和规矩不可少,旁的倒没什么。”

方才接了赏赐,个个都眉花眼笑,这时孙云儿提起规矩,却都不吱声了。

孙云儿是见识过母亲管家的,哪里不明白,眼前这场景,是主子和下人们的角力。

虽然已经想象到宫中日子不易,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境况。

连翘见状,提高声音问一句:“美人的话,都记住了么?”

或许是连翘有些资历,宫人们对她的话倒不敢敷衍,不算整齐地应了句“记住了”,便算是应下了孙云儿的话。

宫人们大多拜高踩低,于孙云儿这个主子不一定真心敬服,此时乍一见面就受了规训,只怕都不高兴,孙云儿想到这里,心中有一瞬的气馁。

再想想家中的母亲和姐姐,怎么也不能就此输了阵,如今身份虽然低微,却也不能任由奴婢们来立威。

孙云儿扫一眼下头,微微笑道:“我还有些话,少不得讨人嫌地说在前头。我虽是初入宫,可也知道容贵嫔娘娘是最重规矩体面的,你们比我在宫里的时间久,这也不必我来提点。你们的一言一行,可都系着宣明宫的面子,有了差错,我少不得要回禀容贵嫔娘娘的,你们都记住了么?”

这番话虽然委婉,意思却清楚。

这位美人主子,重的是规矩体面,若是下人有什么言行不当的地方,她可是不会怕事的,一定会向容贵嫔禀告。

容贵嫔是后宫排得上号的人物,谁敢轻忽?

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一下子收了轻慢神色,恭恭敬敬地齐声应了个“是”。

孙云儿这才点点头,挥手命他们出去了。

连翘等人都退下去,才问:“美人可累了?要不要这会就进去歇着?”

方才连翘替孙云儿解围一场,孙云儿倒不反感这个丫头,看她满脸的拘谨笑容,猜测这个姑娘只怕和自己一样,在熟人面前才放得开的,想了一想,不忙着拉关系,只问句要紧的:“明日要去拜见皇后娘娘,衣裳首饰可都备好了?”

连翘心中也正惴惴不安,她入宫已经五年了,算不得聪明伶俐,针线厨艺等本事也稀松平常,唯一的长处就是活泼讨人喜欢,可是在宫里,这性子却不占便宜,否则也不能这个资历还来服侍刚入宫的新人。

方才眼见着这位美人似是要受下人的气,她便出面排解,话才出口就后悔了,倘若是个小心眼的,可不要恼羞成怒。

幸好眼前这位主儿头脑清醒,这时回过神来,先已操心起了明日的正事,连翘听了孙云儿的话,大大松口气:“美人请随我来。”

宫中规矩顶大,当今皇上又不喜奢华,因而后妃们的衣裳首饰乃至月例都是有定数的,连翘一边开箱笼,一边对着孙云儿细细解释,孙云儿也不过站着远远一看,心里已经叹起气来。

如今她位份低,衣裳不过是寻常布料,月例才十两银子,吃饭也只四菜一汤,比在家时差远了。

孙云儿坐在妆台前,看一看那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镜,头一次苦笑了起来。

倒不是为着这紧巴巴的日子,而是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宫里的女人一定要争斗。

不争斗,便要过这清贫的日子,不争斗,便要忍受下人们的无礼。

不争是争这四个字,在宫里只怕得换一种用法。

孙云儿心里转了无数主意,脸上却没露出来,她虽不善于谋略,却早已学会了沉默是金的道理,在妆台前出了会神,接着就吩咐:“咱们好好选一身衣裳,明日往中宫朝拜用的。”

连翘应了一声,将衣裳全都铺陈开来,任由孙云儿拣选。

孙云儿看一看床上的那几身衣裳,认真择了一件浅粉上衣,又选了条白色撒花裙子,连翘一看就忍不住出声:“美人,奴婢拙见,明日去拜见皇后,还是端庄稳重些好。”

这话倒显得颇有见识,孙云儿又高看连翘一眼,不曾正面答话,只道:“我与大小罗美人一起,也不好打扮得太寒酸了。”

连翘便不多话,然而想起那两位主子,忍不住嘟囔:“也不知怎么偏偏把那两位主子分到了宣明宫,那两位的性子,只怕要惹祸,可别带累旁人了。”

孙云儿不由得头痛,自己分到的这个丫鬟,聪明体贴是有的,可是嘴巴也太快了些,于是忍不住提点:“连翘,旁人的事,不必多说,咱们只顾好自己就是了。”

连翘脸色一白,低低应了个是。

虽然这位孙美人是主子,可也太拿架子了些,第一日进宫,给下头小的立规矩也罢,贴身大宫女竟也要说教一番,自己这个宫女,可比她这位美人的资历要深远些。

然而连翘也知道,孙云儿的话并没有恶意,在心里嘀咕两句,自己又拣了别的话来说。

宫里没有真正的隐私,主仆俩的话,很快就传到了宣明殿中。

“哦?那个宫女抱怨罗家姐妹,孙美人是这么回答的?”

“是,萍儿是这样说的。”

容贵嫔放下手中的诗集,遥遥望向天空。

墨风替主子换过茶水,忍不住相问:“娘娘要选帮手,怎么选了这三位?”

“她们三人怎么?”容贵嫔看一看墨风,并不曾动怒。

墨风是徐家的陪嫁,自幼和容贵嫔一同长大,说话自然没那么多忌讳:“罗家姐妹虽然貌美,也颇有些伶俐,可行为实在粗鄙,那位孙美人虽然娇憨可爱,可是长相到底不算出众,只怕这三人未必有用啊。张贵妃叫娘娘先挑人,娘娘怎么挑了这三位?”

对着陪嫁丫鬟,容贵嫔自然实话实说:“规规矩矩的美人,宫里从来都不缺,罗家姐妹又美丽又善于争宠,孙美人又娇俏又天真,都能令人耳目一新,论起走得长远,这三人未必比旁人逊色。”

“是,娘娘说得有道理。”墨风心服口服,好半晌后又一笑,“可笑和嫔还以为宣明宫是不得已才收了这三位美人,当着旁人说长道短的,也就是旁人涵养好,都不搭理她罢了。”

容贵嫔轻轻瞥一眼墨风:“你呀,少说几句吧,谨慎这上头,可别输给一个刚进宫的孙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