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的江南,端的是花红柳绿,一派旖旎风光。
然而再美的风光,也比不上园子里的景色。
上百名美貌女子齐聚一堂,个个美貌动人,哪怕辛平这个老太监多年不做男人,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一句,美人如花更胜花。
辛平在宫里做了一辈子老好人,总算有些苦劳,掌事大太监看在他那些苦劳的份上,赏了这一桩立功的差事。
办完这桩差事,辛平便要还乡养老,因此,他此次必定要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选秀是大事,然而又不算正经朝政,辛平碍着名声,坚持不肯占了县衙大堂,命人寻了个士绅的园子,领着两个手下,慢慢地选看那些如花美人。
选来的大半是平民女子,规矩礼仪稀松平常,这个笑,那个闹,比宫里那些难服侍的主子,又难缠不少。
选秀的三个太监,连同在一旁陪着的县丞,唤了这个拦那个,都急出一身汗。
脸方的小太监瞧着年轻些,用袖子擦一擦脸: “才四月,天儿就这么热了,今夏可别闹旱灾。”
辛平轻轻瞥过一眼,并不说话,边上那个长脸的中年太监却冷笑一声:“高言,你这话,是没盼着咱们皇上和天下百姓好啊!”
这话说得甚重,然而那个叫高言的小太监却没慌,只笑一笑:“施公公说哪里话来,我怎么能不盼着皇上和百姓好,我不过是关心太过了,没有别的意思。”
“朝政大事,内阁和徐首辅且还没吱声呢,你说个什么关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辛平知道这二人不对付,眼见着要吵起来,连忙打个岔:“施连,今儿的秀女,全看完了?不是说宝应美女如云么?咱们看了这么多,也只选出七八个来,我瞧也寻常。”
边上杵着扮木桩的县丞终于开口了:“回禀公公,还有十位姑娘,出身又好,样貌也好,我特地叫她们留在最后呢。”
高言见县丞脸上带了些郑重,不由得笑着打趣:“想来这十位大姑娘是宝应县的珍宝了。”
施连最见不惯高言这副八面玲珑的样子,正要再呛两句,却见一行女子款款而来,他不好当着人发作,却在心里暗暗咬牙,回京就要把这高言给整治下去。
辛平却没心思顾上旁的,只紧紧盯着那十名如花似玉的女子。
县丞将各人身家一一报上,到了最末两人,更带上两分不难察觉的自傲:“这位是孙玉青姑娘,这位是孙丽娘姑娘,她们是亲姐妹俩,今儿这院子就是她们孙家的。”
随着县丞的话音落下,最末的两个女子慢慢抬起头来,众人眼前均是一亮。
高些的清秀绝伦,矮些的俏丽可人,实在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施连立刻笑着点头赞叹,那张长脸都显得更圆些:“这才算是宝应美女!”
辛平看一眼施连,既没同意也没反对,仍将陈腔滥调的问题,对着十名美人一一问过。
女孩们在隔壁院子候选,已远远瞧见辛平是一副和气性子,这时听见问的是家里人口和诗书女红,便都卸了心防,虽然说话还有些打结,却也都答了上来。
待女孩子们答完话,县丞便又开口了:“有桩事情好叫公公知道,这园子有块匾额,是成祖时候诚王爷亲笔所赐,孙家祖上,可是立过功的呢。”
辛平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人精似的,这时听县丞又说孙家好话,立刻明白过来,这孙家姐妹俩,是打点过的。
两个年轻太监也抬头对视一眼,互相不曾说话,飞快地又低下头去。
辛平是个老好人,若是从前,必然把这姐妹俩选进京去了,横竖后头还有三道遴选等着,他选不选的原也不碍什么大事,然而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大差事,他怎么敢出岔子。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孙家姐妹,心里叹口气。
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气派。
大的木讷拘谨,一句话打了三次结,小的又太过精明,初选的时候已经不知高低地说些入宫如何的话,若是选了这两个,他这次的差事也就办砸了。
辛平正要摇头,却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你说,七姐和九妹能不能选上?”他顺着声音望去,见院墙花窗里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孔,见他看过来也不慌张,轻轻 “哎呀”一声,先是退了半步,又探出头来笑着道:“真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来来,姑娘请过来!”辛平笑着招招手,又转头问县丞,“她是谁?”
进门的姑娘,穿了身娇俏的浅粉衣衫,头上零星几朵珠花不显奢华,手里捏着一方浅橘色丝帕,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戴着油润润的一个玉镯子。
只这么一个玉镯子,便显出这姑娘的身份不凡,不是极其受宠,就是出身大家。
县丞看着那进门的女子,心里猛地一跳,然而还得老实回答:“这也是孙家的姑娘,行八。”
孙家的太太和姨娘各有心思,都花了大价钱打点县衙,两个姨娘求的是女儿中选,而正房太太却想叫女儿落选,县丞到底也活了半辈子,哪里不知道孙太太全是一副慈母心肠。
想到这里,县丞又描补几句:“这位孙八姑娘容貌略逊姐妹一筹,故而不曾选上来。”
孙八姑娘听见人当面说她的不是,也不如何恼怒,只笑着点点头:“是,我七姐和九妹生得确比我好看。”
施连先瞧了十个大美人,再瞧见孙八姑娘的模样,干脆地摇头:“这个便罢了。”
辛平头一次对施连的话,反对起来:“不,我瞧这位孙八姑娘甚好,旁人倒罢了,她么,还是得选上。”
县丞的心猛地一沉,想一想家里床底下的银子,咬牙又道:“这孙八姑娘是嫡出的,被家里人惯得不像样,瞧她在边上自作主张开口说话,似乎有些胡闹了,公公只怕还是得三思啊!”
孙家是宝应大户人家,祖上还是受过成祖皇帝亲弟弟诚王爷赏赐的,县丞怎么会说孙家女儿的不是。
这里头分明有事!
辛平那张笑眯眯的脸,忽然板了起来:“县丞大人莫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敢阻挠选秀!”
这话原不过是在各人肚子里打转,此时却被辛平给捅破了。
高言连忙上来打哈哈:“县丞大人莫要愁眉苦脸,我们辛公公与你玩笑呢。”
他看一看那位孙八姑娘,满脸娇憨却不算美貌绝伦,进京了落选也还罢,若是被选成宫女,倒不如在家当个万千宠爱的嫡出姑娘了。
想到这里,高言对着辛平轻声劝道:“辛公公,这位姑娘样貌确实不算顶美,选上去了,只怕于我们的差事有碍……”
辛平对着高言,还算有些好声气:“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通透,选秀女又不是只看脸蛋。”
县丞原先瞧辛平说话和气,只当他是个软面团,这时方知道自己是昏了头,连忙满脸堆笑:“公公说得极是,这孙八姑娘能中选,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辛平懒得和一个县丞置气,听见他换过口风,也不提别的话了,看一看那位已经不会动弹的孙八姑娘,脸上又重新挂上笑容:“敢问姑娘的芳名是什么,我好记录在册。”
“孙云儿,是青云直上的云。”孙云儿人都呆了,还没忘了答话。
辛平更在心里连连点头,这个孙八姑娘,瞧着天真不解世事,实际上,规矩气派可比旁人好太多了。
他点一点册子上记下的十一个名字,点点头起身:“行了,差事办妥了。”
县丞知道孙太太送的那二百两银子得退回去了,极其肉疼,对着辛平还得摆出一副欢欣的模样:“公公办完差了,还请去县衙坐一坐,咱们知县老爷还有事要请教公公呢。”
辛平无可不可地站起身,领先往外走去。
孙云儿此时好似被焦雷劈在头顶,耳边只不住回响着辛平的话。
她……被选成秀女了?
孙家三姐妹,说不上哪个更惊讶,一个赛一个地发懵,木木地跟着旁人一起往外走。
走过一条夹巷,却见几个女孩挤在尽头,姐妹三个走上前去一看,却是施连指着高言的鼻子大发雷霆:“你敢踩我的鞋子,莫不是想犯上?”
一双鞋子罢了,便是贩夫走卒也不至于为了这事暴怒,在场的都明白,施连这是借题发挥。
孙家姐妹听得分明,脸上都摆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孙丽娘眼珠子骨碌一转,用胳膊肘子拱一拱孙云儿:“八姐,眼瞧着那两位公公要在咱家闹起来了,你不管管?若是闹出事来,太太脸上可不好看。”
孙玉青轻轻“哎”一声:“八妹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管得了这样的事。”
孙丽娘咯咯一笑:“那位挨骂的高公公,方才可是帮着八妹说话,好叫八妹不进宫来着,八妹总不至于忘恩负义,连恩人的忙都不帮吧。”
选秀的事,自家父亲很是热心,可是母亲不想叫自己进宫,便悄悄打点了知县老爷和县丞,好叫自己落选。
此事算是隐秘,怎么叫这九妹给说破了。
孙云儿睇一眼孙丽娘,嘴唇动一动,仍没急着说话。
想一想,一双鞋子的事,只怕也不至于不可收场,于是孙云儿大着胆子对前头开口了:“那位公公,我想你的同僚不是故意踩你鞋子的,请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施连是有意当着众人给高言难堪,却不曾想有人敢开口说情,不由得冷笑一声:“是哪位主子娘娘在教训我呀?”
这话说得甚是讽刺,孙云儿不由得心里惴惴,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咬一咬牙,越众而出:“是我。”
施连瞧见孙云儿,倒有些不敢发作了。
这是辛老公公开口亲自点的人,辛老公公虽然职位不高,却在宫里伺候多年,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最知道皇上喜好。
他看中的这位孙姑娘,只怕以后真有大造化也未可知。
施连轻轻扫一眼孙云儿,对着高言哼一声:“瞧这位孙八姑娘的面上,饶了你一遭!回金陵再和你算账!”
高言低低应一声,对孙云儿飞快地投个感激的眼神,弯腰跟着施连走了。
既是没热闹可看,众人便都散去,只剩孙家三姐妹站在夹道里。
孙丽娘把孙云儿上下打量几遍,忽地冒出几句不相干的:“想选的没选上,这也罢了,不想选的却选上了,这下子太太可不要拆了县衙大堂。”
当着姊妹,孙玉青便话多些,她性子绵软,说话有些避重就轻:“八妹这事,太太只怕要心疼得睡不着觉了。”
孙丽娘摇头咂一咂舌,自家这八姐,是太太三十九岁上才得的宝贝疙瘩,忽然被选进京了,哪怕不中选也要受一番苦,太太怎么舍得。
孙云儿听见姐妹说起母亲,猛地回过神来,匆匆道个别,往孙太太房里疾步走去。
她是孙太太的幺女,被如珠如宝地养到大,此番孙太太花了大力气打点,好叫这女儿免于选秀,谁知老天爷爱和人开玩笑,偏生叫孙云儿中选了。
此时孙云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和母亲说中选的事,请母亲拿主意、想办法!
可是她一路走着,心里隐约也有些预感,只怕这次的事,母亲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了。
今日选秀,县里借了孙家的园子,孙太太约束下人不得乱走,自个儿也没出门,和大丫鬟坐在屋里打棋谱。
见女儿急匆匆赶来,孙太太便搁下棋子,对着女儿一招手:“过来,娘给你擦擦汗,是玉青中选了还是丽娘中选了,瞧你跑得这样!”
不是旁人中选了,偏生是自个儿!
这话孙云儿如何好说,她看着孙太太鬓边的几根银丝,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孙太太正要再问,却见两个庶女联袂而来,老七脸上一派怜悯,老九脸上神色古怪,两人行个礼,是孙丽娘开口了:“太太,八姐被选上了。”
“什么?”孙太太年过半百,早不是当年的火性了,这会乍一听了庶女的话,还是忍不住跳起来,“丽娘,你说什么?”
孙丽娘到底还是畏惧嫡母,这时连忙又往回描补:“太太,八姐被选上了,她进京走马观花一趟也好,到时候说亲,不是更有面子嘛。”
面子?自家女儿是孙家的嫡女,有个秀才长兄,又有个嫁入江南织造府的长姐,要那些虚面子做什么?
孙太太知道和庶女犯不上置气,也不理睬孙丽娘的话,只问下头人:“老爷呢?”
“老爷陪着几位公公说话呢。”
“去传个话,请老爷事毕速速过来!”孙太太才说完又改了主意,“不,你去候着,等老爷一出来,就立刻请来。”
丫鬟不敢耽搁,立刻出门去了。
孙老爷说是在陪着太监们说话,实际上不过是在门口站着恭候。
辛平把他打发了出来,和高言在屋里说话。
“高言,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明事理,大好的前程等着你,熬出资历了,便是司礼监也进得,眼下藏不住锋芒,怕要遭人记恨。”
这话是好意,高言自然听得出来。
“辛公公,多谢您老提点,可是我不相信上头的公公们只偏宠他施连这个小人。”高言说着,拎起茶壶替辛平添些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上头人自然不会偏宠小人,可是那个施连除开媚上欺下,也是办事的一把好手,只怕不会轻易受冷落。
辛平知道高言年轻气盛,然而瞧这年轻人仿佛是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还是忍不住多提点两句:“我听说施连扬言此番回去要整治你,你可先给自己找个退路,后宫的主子娘娘们心善,她们身边的差事都不难当,例如容贵嫔娘娘……”
高言却出言打断:“辛公公,多谢您为我考虑这么多。那孙有维还在外头候着呢,可要请进来叙话?”
这是没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辛平无声叹口气,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必了,请孙老爷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