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陶枝并未带着孩子一起歇下,待小娃熟睡后,依旧抱到了隔间。
她有预感,男人会来。
关于这位刚来穗县就不止烧了三把火的年轻县太爷,城内百姓褒贬不一,尤其税改这一块,更是两极分化,穷人家有税费减免政策,自然欢欣鼓舞,而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土豪则被严查,过往逃的那些也要补缴到位,再不能钻空子了。
指不定,这位大人遇袭,就与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处事有关。
这人官做得实在,在底层老百姓心中算是个好官,可陶枝仍不能确定,倘若她救的男人真是这位大人,他认,或不认。
他要是不认,她怕也得赖上一赖,直到熬过这个寒冬,再寻出路。
就这么思绪反复地想了许久,陶枝毫无睡意,手撑着桌子,伴着一点微弱的烛光,枯坐到了黎明。
翌日,天光亮了起来,困意也朝她袭来,等不到男人,孩子又尚未醒,陶枝正要补个眠,谁知周婶早早地来了,语气微促地对她道:“你准备准备,大人要见你。”
尚在为夫戴孝,陶枝也没甚准备的,只打了盆热水把脸洗洗,缓解越来越重的困意,又把身上衣裳捋了捋,就请周婶带路。
周婶上下打量女子,着实素了些,虽有灼灼美貌,但看着还算安分。
一时心软,周婶拿了自己的刻丝灰鼠裘披风给陶枝穿上:“大人赏了我好几件,我也穿不过来,你先穿着,不是送你的,等哪天你走了,可得记着还。”
陶枝抚着细密暖和的毛绒大衣,感激地向周婶连说了好几声谢。
这大衣搁在寻常百姓家也是足够奢侈的物件,怪不得世人道,宁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也不愿在外面讨生活。
陶枝对陆盛昀的身份更为好奇,坊间传言,这位年轻的大人来自京师,出身名门,可有多显贵,无人知晓。
那么,京中的贵人,为何要来偏远县城当个七品芝麻官,且一待就是六年多,却未被召回京。
去往前院书房的一路上,陶枝依旧惴惴,只觉这路短了些,为何还没走几步就到了。
到了书房门口,周婶唤了声大人,得到里头回应后,她才轻轻推开了门,让陶枝进去。
可在陶枝跨过门槛时,周婶仍不忘细声叮嘱,大人有大人的威仪,说什么,她听着就是,不可冒犯。
周婶内心其实比谁都急,孩子到底是不是大人的种,没个确切的说法,她又如何跟远在京中的长公主交代。
但大人只让小娘子一人进,她也没辙。
孩子一个人在屋里,周婶也不放心,不必陶枝相托,她也急着回去看看。
进了屋,陶枝脚步放慢,轻挪着到了桌前。
屋内暖炉燃着,里头也不知道用得什么炭火,并无那种令人喉头难受的呛烟味,反倒还有点香,才站了一会,陶枝便觉得有些热,想把大衣解了,可孤男寡女,并不合适,只能作罢。
男人好似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一手持毫,微垂了眸,在素白细腻的纸面上,洋洋洒洒地挥写。
陶枝无意窥探,眼角余光扫了那么一下,心叹,这纸必不便宜,怕能抵她和孩子一两个月的伙食了。
男人却并不在意,一张又一张地写完后,便随手掀起,揉成了团,扔到桌边的竹篓里。
“说吧,不到五个月,又未行过房事,你是如何给我诞下一个四岁的稚子的?”
这位大人要么不出声,一旦开口,话里的戏谑嘲讽,足够让人臊红了脸,俨然不似他在人前那般淡欲寡言。
也正是这话,陶枝心里有了底,她在眷村救助的男子,就是这位官老爷。
陶枝已经做了无数遍的心理准备,缓和着气息,背过身,将在衣内藏了许久的物件拿了出来,搁到了桌上,轻声道:“那位故人说,大人见了此物就明白了。”
陆盛昀目光下移,落到质地极佳的玉佩上,瞥见上面刻的字,眸光一变:“给你玉佩的人呢?”
陶枝眼底一暗:“姐姐生了一场重病,把孩子托付给我和夫君后就撒手人寰。”
姐姐?陆盛昀蓦地站起,目光沉冷地盯住陶枝:“你哪里来的姐姐?这玉佩当真是她的?”
见男人反应有点大,陶枝反倒不慌了,娓娓道来:“我那时被无良亲人卖到窑子里,是姐姐出钱将我救下,还给我说亲,助我逃离恶人的魔爪。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比亲姐还要亲。”
“我没叫你说这些,”陆盛昀不耐烦打断,“只需回答我,这玉佩是不是她的?又或者另有来历。”
不愧是京里来的官老爷,脾气真大,陶枝纵有不满,也只能耐着性子道:“这玉佩是姐姐的夫君送她的,当然就是她的。”
闻言,陆盛昀目光骤然一亮:“那她夫君如今在何处?”
“早就没了,姐姐亲手埋的,姐姐的遗言,便是同她的夫君合葬。”如此坚贞美好的女子,陶枝钦佩不已,自然要全力护着她的遗孤。
没了?没了!
陆盛昀低声喃喃,修长笔挺的身躯透着几许颓意,仿佛一瞬之间,被卸去了所有力气。
陶枝也有些懵,语调温软地唤着大人。
男人却只瞥了她一眼,便抬了手,示意她出去。
“那我和孩子---”陶枝仍旧踟蹰。
陆盛昀再没心情与她周旋,只淡声道:“先把孩子顾好,不会亏了你的。”
末了,男人凝着女子又道:“你救过我,我记着在,但你若有半句谎言,我也不会轻饶。”
陶枝心头微颤,与男人相处的那段日子,仿佛过眼烟云,转瞬无痕。
仍觉不甘,陶枝抬眸看向陆盛昀:“大人这一生,难道就没扯过谎,哪怕是善意的?”
语毕,不等男人反应,陶枝福身告退,轻手轻脚地出屋,不忘把门带上,关得严实。
她不傻,男人反应那般,想必和孩子的父母渊源颇深,且看姐姐谈吐不凡,她那夫君必然也是大家出身,京中的贵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陶枝不敢随意揣测,只把姐姐的话带到,任务完成,便心安了。
屋内,门一阖上,光线暗淡了不少,只剩桌上灯盏泛着盈盈的亮光,陆盛昀整个人往后仰倒,紧贴着椅背,一只手捂住了脸,掩住不能示人的情绪。
谎?呵,他承受的还少了。
六年了,寻来寻去,竟是这么个结果,既如此,他又何必费尽周折,只为外放,以便寻人。
七年前的那个仲夏,比他还小两岁的表弟大婚,本该欢喜的日子里,初长成的少年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毫无一国储君的风仪。
又过了半年,少年终于娶到了心上人,再次抱着他,笑得像个孩子,情难自已地说些稀里糊涂的话。
若早知这个孩子气的储君会为了一名女子放弃所有,甚至借着南巡之便,和女子遁死外逃,他还不如亲手打残混小子,不让这个糊涂蛋有任何出京的可能。
男女之情,怎会有这大的魔力,爱来爱去又能如何,到最后,双双赴黄泉,做了甩手掌柜,留下幼子,也把麻烦留给了他。
他们这一对痴男怨女,可真是......
陆盛昀握紧了拳头,忽而直起了身,重重砸在案桌上,震得玉佩一个猛起,又猝然落下。
候在外头等待主子传唤的赵科听到屋内一声响动,心头蓦地一跳,唯恐又有贼人闯入,顾不了太多,推开了门冲进去。
“滚出去。”
才跨了个门槛,就被男人厉声吼住,赵科身形一僵,顿住了脚,迅速把屋内扫了一圈,便不敢乱看,后退着出了屋。
出来了,赵科也不敢走远,就在院子里守着,心头纳闷。
方才,如果他没看错,主子眼睛好红,像是哭过了。
陶枝回去后,周婶便把刚睡醒就吵着要娘的孩子交给她,自己再过来,见儿子呆愣愣地在院子里挨冻,既心疼又斥责:“你怎么不进屋,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冻不死是吧。”
南边的雪不厚,但尤其湿冷,更为伤身。
赵科依旧一副呆模样,转过头,愣愣望着周婶:“这孩子就是大人的,错不了了。”
周婶也是一愣:“为何?大人明说了?”
还用明说,眼睛都红成那样了,不是自己的儿子,男人能失态成那样。
显国公世子,长公主独子,天子亲外甥,多么矜贵的人物,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被和悦公主用剑指着逼婚,男人也未曾眨过一下眼,可如今,却为个稚子哭了。
不是自己的儿子,能感动成那般。
必不能。
然而,还没能和周婶细说,赵科就被主子叫了进去,有新的任务安排他去做:“你去一趟浦县,把陶氏的身世仔细地查,她的祖辈父辈何许人也,做何营生,家中如今还有几口人,各自是何生活,事无巨细,一一查清楚了。”
乖乖,查得这么详细,这是想把母子俩都认了,难不成,他还得替主子到人家家里下个聘?
那也不成啊,聘了小娘子,认了小娃娃,主子不就真成野汉子,勾搭有夫之妇,还暗结珠胎。
传了出去,叫国公府,长公主还有龙座上的那位,面子往哪搁。
换个乡野村夫,敢如此行事,早就被人打断腿了。
孩子都四岁了,这得多久之前就搭上了,他竟然毫不知情,这要是被国公爷和公主知道了,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皇帝将这个外甥贬到穷山僻壤六年了,都未有召回的意思,再出个这么有碍名誉的风月事儿,那主子不得在任上苦熬到老了。
为了小命,和主子本就岌岌可危的前程,赵科力劝:“爷,其实也不必这么急,先寻个宅子把母子俩安顿了,待风波过去,再选个合适的时机把陶氏纳进府里,那她儿子不就是您的儿子了,又有谁能说一个不字呢。”
陈家正闹着,陶氏又还在孝中,男人若足够明智就该避避嫌,而不是往枪口上撞,让人逮住了把柄,再传到京中,那就后患无穷。
陆盛昀睥睨赵科的一眼透着嫌弃:“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要娶她?”
赵科登时傻住,那查她祖宗三代又是为何。
该不会,主子是要去母留子,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