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鸣赫于一年前忽然眼盲,太医诊断是磕到头颅所致,且无药可医,只能看造化。而叶鸣赫非常清楚,他是先突然看不见,才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
所以他的眼盲另有原因,还能混淆太医的诊断和医治。他暗地里一直在派人四处寻医,早在两个月前他双目开始视物,而最近他看近处与常人无异,数丈开外才有些模糊。
为避免打草惊蛇,揪出害他之人,他并未公开自己双目的状况,让众人以为他如一年前一样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是以,胡川很意外。
当他约莫着叶鸣赫歇息得差不多,他前来厢房服侍时,就见国公爷双目直直盯着二老爷的屋门,那眼神……一点儿都不像个盲人。
走近,又见几道红色的印记从国公爷脖子上隐于衣襟内,这,这是女子的指甲划痕吧,连面颊上都有一道。
“回去备水。”叶鸣赫道,一并手持玉鸠杖举步前行。
到了屋中,沐浴的水已备好,叶鸣赫脱完衣物在入浴桶时,胡川看见他的背部又是一惊,背上有数道又长又红的抓痕,左肩膀刺青处还有很深的咬痕,旧伤伤口也崩开冒着鲜血,怪不得方才里衣沾染了好大一片血渍。
胡川似乎全都明白了,啧,这居然还有算计到能沾国公爷身的女人,而且国公爷还不顾旧伤一一受了。
这家人是触犯天条了吗?横竖都是不要命了,索性试试冷面阎王这条路可否行得通?
“国公爷,您这旧伤……”还有新痕——不能说,“浸到水中,恐要复发,不如让属下为您擦洗吧。”胡川作为贴身侍卫及长随,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无妨。”叶鸣赫回绝,人已浸泡在水中,红色的液体丝丝缕缕地浮在水面,“查查苏家犯了什么事?”
“苏家……中书苏侍郎还是从荆州来的?”胡川小心翼翼地询问。
“和纪冲沾着关系的那个。”
胡川又明白了,要查的是方才在花园里纪冲想欺负、却反被羞辱的那个小娘子家。他都意外国公爷为给她解围,都不允许他跟上,这满身新痕居然是那个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小娘子干的?
若是为摆平家里的事,想攀附叶家,找二老爷就好了。
纪冲与那小娘子的动静他在亭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她与国公爷非亲非故,一句“他是你表叔”维系了国公爷的体面与尊严,想来是个心善的。
可惜……上错了榻。
国公爷让他查苏家,必是要连同小娘子家里人一起收拾。
……
苏宅的主院,苏福甫一进门,方氏就急切地走上前,“老爷,怎样?”
苏福捏着胡须,踱步走到椅子前坐下,得意地说道:“叶煊特别满意念儿,他说了,咱的事必管。”
“阿弥陀佛。”方氏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她抽出巾帕擦着眼角,“苏念这是要入公府了,门第又比侯府显赫不少,她能有这样的着落,我这个继室也对得起先头夫人了。”
苏福不悦地“啧”了一声,“提那已入土的人做什么。”话锋一转,“剩下的事你安排,择个日子给她抬进去。”
方氏擦眼角的手一顿,抖落了抖落那没有泪渍的帕子,顷刻就换了一副脸面,满不在意道:“公府的妾室也是妾,无须下聘更不需要嫁妆,叶煊愿意给几百两银子咱就收着,没给也要尽早让苏念过去,省的夜长梦多。”
……
苏念自打被算计着爬上男人的榻,心口就提着一团怨气,回到自己屋中,抽出鞭子气势汹汹地去找苏君远。来到他院子里,二话不说,就给正在逗鸟儿的苏君远后臀上先抽了一鞭子。
苏君远被抽得措不及防,“嗷”了一声,捂着屁股就跑,边跑边嘶吼,“苏念,你个泼妇!敢跑到我的地盘儿上撒野,你反了不成!看我不叫父亲……”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大腿上又落下重重一鞭,他哀嚎不断,眼眶瞬时包着一汪泪花,质问的话语根本无暇说,只能拖着受伤的腿躲避。
“今日之事是他替你谋划,却陷我于囹圄之中。你都说了,他是你父亲,他又宠你这么多年,父债子偿,看我今天不抽烂你!”苏念一想到同为儿女,境遇却是天差地别,对苏福的恼怒统统转嫁给了苏君远,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抽成筛子。
苏君远不是没被他姐打过,但他姐流露出这种杀意还是头一遭儿,他吓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就一个狗啃食扑倒在地上。
一院的妇仆只敢高声劝阻,拦都不敢拦,更不敢近身,眼见着一鞭又一鞭抽到二公子的后臀和脊背上。
苏君远在地上疼得打滚,变了调的哀嚎声再次响起,“苏念!你冤枉我了,你冤枉我了。我要拽你回家的,是你沉得和死猪一样,不愿意走——”
苏念扬鞭的手一顿,拧着眉思索片刻,好似想到有这么一回事,但依然难解她心头恨意,“说这些没用,我也记得,是你最终把我往……”她一转身,双目扫向院子的妇仆,低声道,“把我往男人屋子里送!”
“可是姐,”苏君远龇牙咧嘴地忍着疼痛站起来,脸上的泪水和着尘土变成一道道泥,他朝苏念走近,也压低了声音,“爹说把你送到叶煊屋子里,我可是为你着想,送给了叶鸣赫呀……”
“什么!”苏念听到此话,一双水盈盈的眼眸立刻睁大了,居然没有避忌,声音都抬高了些许。
“叶鸣赫,懂不?楚国公!别看他瞎,没瞎的时候可比叶煊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说罢,苏君远满脸泥道的脸上还绽放出笑容,一副“快夸我”的得意神采。
苏念踉跄地朝后退了几步,满心的恼怒和恨意好似被兜头的冰水浇下,她用鞭子指着苏君远,咬着牙道:“你是不是傻?难道你就没听过外头传言,若是谁敢利用叶鸣赫上位,那是拖着一家子往绝路上走!”
“啊?”苏君远听后,就跟被雷劈一样呆愣住,转而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他眉毛一耷,“我,我是真傻。”
“你以后把这个话烂到肚子里,再别给人提起!”苏念甩着鞭子,转身走了。
在苏家,她是一刻都不想久待,去后院牵了匹马准备离开。这时苏福带着家丁从角门追赶出来,拦在苏念的马前。
她以前就极度厌恶父亲的做派,出了这样的事儿,现在更是一个眼神都不想给这个人,她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道:“原以为天灾人祸流民草寇才会卖儿鬻女,没想到我们家也干起这种营生,真是好得很!”她举起马鞭驱赶来人。
众人不懂苏念何意,苏福是听明白了,不觉老脸一红,见苏念举鞭子,以为要抽自己,慌张地缩起颈子,却还是虚张声势地道:“怎么,你还想打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成。”
“‘父亲’?”苏念冷笑,“你当得起么?再说,你的罪过你儿子已替你受了,你赶紧去看吧,要不然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苏福大骇,也顾不得要去拦苏念,转身跑进宅子里。
苏念忍着身体痛楚,一路骑马来到翠微山庄,走到自己屋子时,丁冬正在收拾回府的东西。
“不用收拾了,我再也不回那个地方……”说完就抱着丁冬痛哭起来。
在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丁冬了解到原来老爷是骗小姐去公府,她气得比小姐的哭声还大,“原想着就算没了世子撑腰,总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可是那黑心肝的一家,把小姐你逼得没活路了……这可怎生好呀……呜呜呜……难道真让你去给人家做妾?”
苏念哭过之后,情绪倒缓和不少,她将自己的眼泪擦干,略一思忖,苏福和叶煊肯定事前已商议好,便不能逼迫她,“我才不,有本事按着我的头进公府,否则我让两家都不好看!”
小姐一向能拿定主意,但这次斗的可不是自家人,是豪门公府,丁冬也不确定小姐说的方法是否可行,她心乱如麻,喃喃自语道:“卫慈少爷也快入京了,他一向护着小姐的,希望他有办法。”
苏念额角一跳,赶忙压下丁冬的手,叮嘱道:“阿慈来京是要参加这次春闱,我的事你可一个字都不许给他提。”
“晓得了。”虽然有个能靠得住的卫慈少爷,但丁冬并没有开心多少,卫慈少爷的才名在荆州颇有影响力,在长安可能不顶事儿。
苏念让丁冬服侍着去温泉沐浴,丁冬看着她满身青紫,骇然得又哭了一回,女子初次本就难耐,最是需要郎君怜惜,却被折磨成这般不堪的样子,想来小姐这幅娇嫩的身子受了极大的罪。
“那……真是个衣冠禽兽!”丁冬咬着后牙槽暗骂。
在温泉中泡着,苏念酸痛的身子倒是松快不少,内心却依然紧绷着。
她实则是和叶鸣赫做的那事儿,连丁冬都不曾透露。就算叶鸣赫眼盲,没有看清自己,可若追查起来,想必只是时间问题,那她就真没活路了。
这要怎么办!
悠悠叹了一声,她也没心情继续泡温泉了,便穿好衣物回到屋中。丁冬给她仔细地绞发,这时谢央晚笑着走了进来,“阿念,唐苑的老太太头风病犯了,我母亲不在,老太太指明要你去。”
丁冬知道自家小姐出了这档子事儿,必是没什么心情,便想着回绝,“谢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小姐刚参加完寿宴,累得很,就怕手上不稳,不好施针。”
谢央晚道:“那我去给老太太回一声,找其他医师。”
“无妨的。”苏念起身,勾起半干的发丝在头顶侧边挽了个小辫子,“老太太的病情我最了解,也费不了多少神。”
苏念其实也想好好歇息,只不过唐苑的老太太一直待她特别亲厚,她挺敬重这个长辈,再说老太太又指明要她去,也不大好驳老人家的面子。
到了唐苑,老太太自是欢喜,苏念清洗过手,便给老太太施针,不到两刻钟,施针完毕。
老太太按着额头,长长吁了一声:“小念啊,你这施针的手艺愈发精进了,我这老婆子都离不得了呢,真想把你长久留在身边。”
苏念正将针回拢起来,浅浅一笑:“那有何难呢,这段时日我就在山庄里住着,您何时需要施针,叫我就成。”
老太太笑开了眉眼,却不接话。
“外祖母。”
就在此时,有人低沉地唤了一声,声色十分耳熟。
苏念眉眼微动,余光瞥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屋外进来,她手一抖,针尖刺入自己虎口,疼得她“嘶”了一声。
这,这么快就追查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