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如擂鼓。
苏雨晴征愣地看着他的手心,不敢伸手去接那颗糖,抿笑摆摆手,转身走出茶水间。
调整着紧促的呼吸,平复心率,她把半瓶中药抱在怀中,掉头穿过漆黑的走廊,快步走进病房。
关上身后的房门,她猫下腰把可乐瓶藏回到床底,轻手轻脚躺上床,把被子盖过头顶。
感觉喘不上气,又掀开脸上的被子,露出懵然的大眼睛,盯着病房天花板上灰蒙蒙的吸顶灯发呆。
不敢相信周时深居然会割腕。
为什么呢?
即使苏雨晴和他接触不多,也知道周时深是所有老师心目中的最佳学生代表。
顶着一张英俊到人神共愤的脸,看上去清高冷漠,实际上人缘却好到爆,就差被他们班的同学众星捧月捧上天了。
第一次知道他,是在高一期中考试过后的表彰大会上。
那天是2011年10月27日。
烈日炎炎,南方的秋老虎肆虐。
男生作为十佳学生上台发言。
苏雨晴穿着不透气的深中夏装礼服,站在三班队伍里,整个人热得昏昏沉沉。
她刚想趁着老师不注意,扯开衬衫领口上的蓝色领结,耳边却传来了身旁女生的小声尖叫。
天!快看!是周时深!
即使当时的她满脑子都是几时才能结束这场晒死人的表彰典礼,但在身旁女生的强势安利下,她也“被迫”合群望向了主席台。
眯了眯眼,苏雨晴发现男生和队伍隔着十万八千里,是真的完全看不清五官。
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苏雨晴恹恹地扫了眼身旁的女生,无法理解她看不清脸也能激动到脸红的行为,霎时间没了一探校草真容的兴趣。
低下头,偷偷瞟了眼队伍最前方的三班班主任,苏雨晴往前面女生身后挪了挪,确定自己完全躲进阴影后,她抬起手,动作迟缓地扯开了蓝色领结。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透过麦克风和音箱放大,回荡在安静的空气中——
“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一一班的周时深......”
升旗台方向吹过来的风灌进了苏雨晴的领口,也灌进了苏雨晴的耳朵。
昏昏欲睡的脑袋轰然清醒,苏雨晴缓缓抬起头,跟挖到宝藏似的,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主席台少年清瘦俊朗的身形轮廓。
作为声控的她,从小就有许多稀奇古怪又另类的想法。
比如,她喜欢聆听世界上一切有关美好的声音。
公园里狗狗喝水时她要蹲下听好一会儿。
放学时,听到大人们哼哧哼哧踩着自行车回家的声音会让她快乐一整天。
自问从小到大没遇到过如此令人怦然心动的声音。
干净清透到像是夏天的风,能把人的耳朵里里外外全洗一遍,在一瞬间卷走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想要收集那道声音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只可惜手边没有录音工具,苏雨晴心里暗暗遗憾。
学生代表发言环节结束,男生拎着的流动红旗走下主席台,刚回到班,一班队伍传出如雷贯耳的掌声和欢呼声。
而男生站在队伍最前方,笑着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让大家别打扰其他班以及还在发言的校长。
不夸张地说,男生嘴角弯起的弧度是真的好看到欠扁的程度。
云淡风轻却又自信张扬。
比清晨的阳光还要耀眼。
就这么一个时常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的人,居然也会有难过到想要自杀的时候?
是因为一班太卷,让卷王之王也压力大到受不了?
那她这种全靠文理分科“捡漏”进“尖尖班”的,岂不是更要被卷死?
苏雨晴盯着病房天花板陷入了沉思,没来由地辗转失眠到半夜。
一个月后,苏雨晴期待已久的开学日终于来临。
坐在教室靠窗倒数第二排,她瞥到课桌上一抹橘黄色光芒。
顺着光柱,她偏过头,透过玻璃窗往外望,太阳炙烤着天边的云层,眼睛被橘光刺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不自禁地打起转。
一个月前的手术帮助苏雨晴逃过了高二开学前的军训,却没能彻底治愈她的干眼症。
目光挪回身旁的玻璃窗,再往上看,停留在垂落一半的窗帘上。
学校还要多久才会派人过来修这已经坏了一个月的窗帘,救救她“见光死”的眼睛啊。
苏雨晴伸手遮挡住阳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耳边倏地响起新任班主任方赞念班级花名册的声音,她立马放下手,腰背挺直,涣散的目光迅速在手中的物理书上集中。
……
“38号,张桓宁。
“到。”
......
“47号,杨颖珊。”
“到。”
班级的学号依据高一四次大考的平均分排定,苏雨晴凝视着书页,经过漫长的三分钟等待,依旧没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眼神逐渐失焦,余晖洒在洁白纸张上显得尤为刺眼,物理书上的公式也变得扭曲模糊。
苏雨晴摘下眼镜,揉揉发干发涩的眼睛,垂下头,在书包里翻找眼药水。
“50号,苏雨晴。”
拉书包链的手一顿,苏雨晴猛地抬头,“到。”
讲台上,方赞点点头,接着把手中花名册往前翻回到第一页,重新点了次名:“1号,周时深。”
教室一片寂静。
“1号,周时深。”方赞低头扫了一眼花名册,第三遍重复道:“1号,周时深,今天开学了,还没来吗?”
方赞皱皱眉,撂下句“明天摸底考试,今天大家好好复习。”便合上花名册,走出了教室。
方赞前脚刚踏出教室,同桌杨颖珊立马凑近苏雨晴耳边,小声说:“苏苏,你知道刚才‘方丈’说的周时深是谁吗?”
苏雨晴初来乍到,加上没参加军训,其实和杨颖珊不算特别熟。
但为了尽快和同桌搞好关系,她还是识相地点了点头,“知道的,就是我们年级第一。”
“他可不止年级第一,他之前是我们班班长。去年期末考考了七百零一分,甩开第二名整整三十分呢。但你听说了吗?有同学在人民医院见过他,说他没来军训是因为在暑假割腕自杀了。”
苏雨晴震惊地瞳孔都在微微放大,难以置信地望向杨颖珊,问:“这样吗?”
“嗯,幸好救回来了。”杨颖珊从哆啦A梦书立抽出《王后雄学案》,说完便进入了刷题状态。
听完杨颖珊的话,苏雨晴徒然感觉到手上的书包变得沉甸甸的,她把它放到大腿上,拉开拉链,继续翻找眼药水。
往眼睛滴了几滴,视线逐渐清晰后,她偷偷往后瞄了一眼空了一个月的书桌。
如果杨颖珊知道她问“这样吗”的真实原因,她觉得同桌大概率会被雷到吧。
对于周时深割腕的消息,苏雨晴并不感到震惊,令她真正震惊的是,卷王竟考出七百零一分的逆天分数!
她脑海中心里默默将自己的分数与周时深的做对比。
整整差了一百五十分。
在来一班之前,她从不知道原来全班第一名和全班倒数第一名可以足足差一百五十分。
微风拂过初秋傍晚的教室,带来的清凉转瞬即逝,闷热的空气令人窒息。
而更令人窒息的是身后“第一名”带给她的压迫感。
把眼药水放好,苏雨晴皱起眉再次望向窗台。
毒辣的阳光透过垂落一半的窗帘,将整个教室烤得像蒸笼。
饥饿感和闷热感交织,苏雨晴听着教室后方的挂钟滴答滴答,等啊等,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响。
杨颖珊是个挺自来熟落落大方的女孩,刷完最后一道选择题,合上《王后雄学案》,她顺着苏雨晴的视线也往窗台上扫了一眼。
接着,杨颖珊把练习册塞回书包,从桌洞里取出一个蓝色小盒子,打开盒盖拿出隐形眼镜。
对着盒子上的小镜子,杨颖珊一边用手指扒开眼皮,一边抱怨:“苏苏,你说我们深中是不是穷死了啊?来学校都快一个月了,学校还不安排人来修这破窗帘,真要晒死人啊。”
苏雨晴合上物理书,回过头,把书当作扇子往杨颖珊脸上扇风,安抚道:“心静自然凉嘛。”
杨颖珊戴好隐形眼镜,眨眨眼,手指顺着鬓边整理微卷的碎发,转而望向她,“苏苏,快看看我新买的美瞳,好不好看?”
苏雨晴真诚地夸赞:“很好看。”
看着杨颖珊戴上美瞳后蓝色的瞳仁,扑闪扑闪的,她是真的觉得好好看。
突然好羡慕杨颖珊那双可以戴美瞳的眼睛。
更羡慕她的父母不管她是戴美瞳还是电波浪卷,总能放任她自由。
不像自己,只敢在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厚成砖的眼镜,只敢梳着家长们钟爱的高马尾。
即使知道妈妈的“绝世神药”是骗人的,她也不敢当面拒绝,只敢在深夜把中药假装成可乐偷偷倒掉。
杨颖珊笑着扭回头去,对着镜子继续欣赏自己的美瞳,然而,镜子却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她没好气地合上镜子,撇撇嘴,“这破窗帘破成这样,学校再不派人来修我真要叫我爸投诉了。”
说完,她又望过来,关切地问:“苏苏啊,你眼睛刚做完手术,坐窗边又没窗帘,被光刺到会不会很难受?难受要说哦,我跟你换个位。”
杨颖珊提过好几次换位的事,可这样晒的不是她就是杨颖珊。
明明同桌和她并不太熟,却时常关心她的眼睛。
老实说,苏雨晴还挺感动的,也真心实意想和杨颖珊成为好朋友。
她当然不愿意让她可爱的同桌被晒啊。
于是,苏雨晴摇摇头,口吻轻松回答:“没事,不会很难受,我还挺喜欢坐窗边吹风的。今天天气好热,珊珊,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小卖部买雪糕吧。”
“好啊好啊!”
晚饭过后,苏雨晴手里拿着刚买的香芋味五羊雪糕走回教室。
刚走到楼梯夹层拐角处,楼道上方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打声。
就着锤子敲打金属铁片的声响,苏雨晴隐约听见走廊第一间教室后门传来几句男生的交谈声——
“周少爷,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为啥我要听你指挥站在窗台修窗帘,你却可以站在下面悠闲淡定喝可乐?”
“刚割完腕,手痛拿不起锤子啊。”
男生的声音清冷,语气很欠。
只听一句,苏雨晴立马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说话是这种懒洋洋的语调,声音却依然悦耳动听。
……他回来了?
苏雨晴含着香芋雪糕,正在咀嚼的嘴慢下来,抬着脚一步步继续往台阶上迈。
锤子敲打着窗帘轨,金属敲击声有一下没一下地传来。
后桌张桓宁哀怨声紧随其后, “这破窗帘坏了一个月都没人管。你说你才刚出院回学校,能不能少操点心。”
“大哥,你是班长,不是校长好吧。大热天热死人,饭没吃饱就被你拉着出去买窗帘买材料,人校长都没你管得宽,能不能放下你那该死的责任心啊。”
深中是全封闭寄宿学校,要出去一趟还得老师签外出同意书,不是件容易的事,苏雨晴握住雪糕,对少年们短暂脱离“牢狱”心生羡慕。
走廊金属敲击声响持续响不停。
一分钟后,敲击声突然消失,只剩下张桓宁喋喋不休的吐槽声,“不是啊,阿深过来帮忙看看,这垃圾窗帘怎么怎么装都装不上啊?”
“白痴,别用锤子敲,换螺丝刀拧啊。”
“那你倒是给我拿螺丝刀啊!锤子拿走!”
感觉张桓宁也快要气死,静了一瞬,又挑起其他话题:
“话说学校传的八卦究竟真的假的?周时深你别告诉我,你真这么非主流,学什么葬爱家族割腕自杀,打死我不信。不是真的赶紧澄清下,你都不知道学校传成什么样了.......”
“随便吧,懒得理。哎,服了,要右边抬高一点再拧啊……”听着都觉得周时深心很累。
抬脚迈过最后一级台阶,苏雨晴拎着冰淇淋,从楼道的墙角探出头,眼神朝着声源方向寻过去。
走廊尽头,夕阳烧得通红,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一簇簇铺开,在天边翻滚着。
窗台下,周时深左手拿着一罐冰可乐,单手抄兜站着,斜着脑袋检查窗帘轨。
大概是听见走廊另一边的动静,他转过头,一声不响地对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