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眼科病房。
苏雨晴注视着碗中的“绝世神药”,中药的难闻气味侵袭她的鼻腔,眼睛被药上的白雾熏得又干又痒,紧皱眉头。
母亲梁梅英站在病房储蓄柜前,拧开不锈钢保温壶,把鸡汤倒入白瓷汤碗中,端起碗转身朝苏雨晴走来。
瞅见碗里的中药纹丝未动,梁梅英抬眸看向女儿,语气严厉:
“药怎么还没喝?囡囡,这可是妈妈好不容易从乡下刘大仙那弄来的绝世配方,很贵的,不许浪费。”
苏雨晴把指尖覆在碗壁上,刚碰到又迅速抽回,向梁梅英撒起娇,“妈,现在药太烫了,我等一下再喝好不好?”
“那怎么行,这中药必须要趁热喝。囡囡啊,妈跟你说,现在高二刚分文理,正是见真章的时候,咱们绝不能被这该死的干眼症给拖累了。都怪你爸没本事,赚不了几个钱就算了,还把这垃圾基因遗传给你.....”
苏雨晴手里握着汤勺,目光落在中药上,棕褐色液体倒映出母亲黯淡无光的双眸,抱怨连天的嘴巴一张一合。
与幼时贤淑温和的母亲判若两人。
耳膜快要被“轰炸机”炸裂,她拿起汤勺,无奈地搅碎了中药表面。
梁梅英坐到床沿,搁下鸡汤,一勺接一勺舀走汤里漂浮的黄油,“囡囡,鸡汤等凉点再喝,先把药喝了,别待会儿你舅妈过来,看到这药她又该给我倒了。”
苏雨晴望着被舀出的黄油,心虚地点点头,“嗯,妈,我知道的。”
“乖。”
说罢,梁梅英转身走向储物柜,掏出两颗红苹果,带着果盘离开了病房。
趁着梁梅英去洗苹果的工夫,苏雨晴利落地把中药推到一边,探出头,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格向病房外望去。
确定梁梅英走远后,她把视线收回,重新环顾了一遍病床四周。
不得不承认,省城的医疗设施相比县城好太多。
至少现在的病床四周都有蓝色遮光帘,与县城医院毫无遮挡的病床相比,拥有独立的私人空间简直不要太爽。
她小心翼翼地拉紧刚只拉到一半的遮光帘,尽量减轻轨道和滑轮之间的摩擦声。
直至遮光帘完全遮住最后一缕阳光,她俯下身,从床底拿出一个空可乐瓶,拧开瓶盖,将碗口对准瓶口,然后把中药悉数倒进塑料瓶里。
“狸猫换太子”的动作一气呵成。
苏雨晴抽了张纸巾,擦去瓶身周围不慎滴落的几滴药液,拧紧“可乐”瓶盖,将它藏回到床底。
她心满意足地拉开遮光帘,伸了个懒腰,脚丫悄悄滑下床,溜进拖鞋里,推着滴液架,猫手猫脚走到关着的病房门后,把耳朵紧贴在门板上。
茶水间传来自来水冲洗苹果的哗啦哗啦声,混合着水果刀切开果肉的沙沙声,苏雨晴搭在门把手的手指松了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分钟后,走廊外传来前后两道脚步声,苏雨晴赶紧躲回病床,挪好滴液架,将被子掖过大腿,腰背挺直。
坐回到病床餐桌前,一秒魂穿“乖乖女苏雨晴”,舀起一勺鸡汤往嘴里送。
“咔哒”一声响。
病房门被推开,梁梅英捧着一碟苹果块走了进来,边走边对身后的舅妈李雅娟说:“阿娟,晴晴这次手术做完后,她的干眼症应该不会再复发了吧?孩子现在正是关键时期,眼睛不好,怕到时候跟不上班上同学的学习进度哎。”
“姐,老实说,晴晴这病情挺复杂的,复发的事情现在还说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舅妈李雅娟是人民医院的眼科主任,手里拿着病历档案,严肃地提醒梁梅英:
“对了,姐,您那些民间配方可千万千万不能再给晴晴吃了啊,我们一定要科学治眼知道吗?”
“知道知道。”梁梅英点点头。
瞅着母亲尴尬的表情,苏雨晴低下头,乖巧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鸡汤。
坐在床尾,梁梅英望着苏雨晴手背的针头,忧愁地叹了口气,“哎,开学后,我要回韶州,晴晴就要麻烦你和阿平多操心了,你也知道,我和你姐夫没办法经常来深南......”
话音刚落,苏雨晴努力维持住波澜不惊的表情,咬着汤勺,面无表情地吞咽鸡汤。
左手小拳头不自觉攥紧。
她用余光偷瞥向左边的李雅娟,舅妈正在检查病吊瓶滴液,眼神顺着输液管里的药液移动到苏雨晴的手背上,
“哎呀!晴晴,护士不来扎针的时候,不用握拳的呀!会血液不流通!快松手!”
担心被家长识破内心的欣喜,苏雨晴的手唰地一下松开,“好的,舅妈。”
李雅娟抬手调整了下吊瓶滴液的速度,望向梁梅英说:
“姐啊,都是一家人,您瞧您刚才说的都是什么话。咱晴晴乖巧又懂事,高二考上深中一班,等于半只脚踏进清北了,哪还需要我们操心。”
“您是都不知道,我们医院最近收治了一个和晴晴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好像是什么集团老总的小儿子,院长亲自安排入院的,金贵得很。”
“外科同事和我说,那孩子入院时手腕上留了很多血,小小年纪就割腕,有自杀倾向时刻要人盯紧,弄得我们整个医院都人心惶惶的,那种孩子才是真叫人操心呢......”
苏雨晴向来对大人间谈论的八卦不感兴趣,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将鸡汤往嘴里送,母亲和舅妈的交谈声源源不断传递到她耳畔:
“现在的孩子心理问题真是越来越多,才读高中至于烦恼多到闹自杀吗?要是真出了事,他们的家长该有多伤心啊。”
梁梅英顺手将苏雨晴面前的空碗收走,放下果盘,揉了揉她的头发:
“还是我们晴晴最乖,乖女永远是妈妈的骄傲。”
迈开两步,母亲回头叮嘱:“囡囡啊,如果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妈妈说,知道吗?”
“嗯,妈,我会的。”苏雨晴乖乖地点头,瞅着见底的鸡汤,默不作声地搁下了汤勺。
夜深人静。
隔壁小床上终于在熄灯一小时后,传来浅淡均匀的呼吸声。
苏雨晴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弯下腰,偷偷取出病床底下藏着的可乐瓶,抱在怀里。
经过护士站台时,她抬头瞅了眼护士台上的液晶显示屏,时间显示12:00。
液晶显示屏下方坐着一位夜班护士。
护士戴着一顶白色的十字帽,帽子摇摇晃晃,夜班护士的下巴从掌心滑落又支棱起来,支棱又滑落下去。
见护士在打盹,苏雨晴抱着可乐瓶,用身上的病号服遮掩住“可乐”,侧过身背对着护士台,猫着步绕到对面外科的茶水间。
深夜的医院静谧无声。
苏雨晴悬着一颗心,拧开可乐瓶的瓶盖,将瓶里中药一股脑倒进洗手池。
棕褐色的液体咕噜咕噜流出瓶口,她窃喜的心情也随之倾泻而出。
母亲大人白日里常挂嘴边的话语瞬间被抛之脑后——
“囡囡要乖乖的。”
“囡囡真听话。”
“囡囡要好好喝药,病才会好得快。”
苏雨晴手动把扬起嘴角往下按,提醒自己低调行事,别笑得太夸张。
万一母亲悄无声息地站她身后,指不定哪天她又得被压回到“五指山”。
正当她慢慢放松下来,苏雨晴却听到了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由远及近,向她一步步走来,直到在她身后停下。
脚步声的主人发出极浅而又低沉的笑声,打破夜晚的宁静,就着她咚咚咚的心跳声,融成勾人耳朵的声响。
苏雨晴抓住可乐瓶的手一抖,瓶子险些没拿稳,悬到嗓子眼的心脏几乎就要跳出来。
她缓缓转过头,整个人定住了。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个男生,身穿着和她一样的病号服,他的病号服解开了一颗扣子,领口朝左歪去,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脖颈皮肤。
他左手拎着深蓝色的水杯,右手自然地垂下,视线沿着手臂往下看,右手腕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纯白的绷带上隐约可见一些鲜红的血迹。
即使两人高一在不同的班级,也不曾有任何交集,但苏雨晴对他并不陌生。
而真正陌生的是,此时此刻,晚上十二点,他竟然会出现在医院,手腕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极有可能就是舅妈白日里提过的那不省心的病人。
好奇是什么样的利器才能把他的手腕伤得如此严重。
更好奇有什么事情让他难过到需要割腕去解决,苏雨晴盯着男生的绷带,疑惑皱眉。
许是打量的目光过于直白,男生目不斜视地回望过来。
苏雨晴一惊,意识到窥探他人隐私过于冒犯,慌张地拧紧可乐瓶盖,拿着尚未倒空的半瓶中药侧身,让出饮水机前的空位,在一旁安静地站着,决定等他装完水再过去洗手池倒中药。
把装着中药的可乐瓶藏在身后,她背着手,时不时抬眸偷偷往他脸上扫。
茶水间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只留下饮水机上热水键黄光在闪烁,时明时暗。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只能看清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俊逸英挺,眉眼透着天生的冷淡,疏离感很重,看上去极难接近。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病号服的长袖袖口往下拉,尽量遮住还没倒空的可乐瓶,在心里默数着时间。
十秒钟、二十秒钟......
男生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待足足一分钟,男生依然没有前往饮水机去装水,而是在下一秒,他偏过头,目光与她好奇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空气中交汇。
热水键上的闪烁灯倏地由暗转亮,黄色光影映照在他的脸庞。
他那清澈的眼底藏着星星,明亮干净得仿佛漫天的星光在同一瞬间穿透黑暗。
苏雨晴心尖轻颤,攥着可乐瓶的指尖骤然收紧,因为太过用力,指腹能清晰地摸到瓶盖上的螺旋纹,一时之间,竟忘了别开视线。
他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糖,友善地朝她伸出手,脸上挂着少年人独有的善意笑容:
“这么怕苦,要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