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十月。
乾清宫,昭仁殿。
胤礽端端正正地坐在康熙专门为他隔出来的小书房里,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诵读着面前的《论语》。
这是康熙昨晚上给他布置下的任务,今日下了朝是要检查的。
胤礽合上书本,嘴上默默背诵,心思却已经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
这些日子康熙忙碌得紧,少有休息的日子,偶尔有空闲过来,也只零星看几眼,连话都说不了几句,又要出去召见大臣。
每日早上和晚上倒是有空闲,偏偏康熙忙完了回来胤礽早就睡下了,等他早起要临朝的时候,胤礽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认真算起来,他们两个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胤礽忍不住瘪了瘪嘴。
他都快记不得皇父长什么样子了!
好在他聪明!
昨儿晚上,他使劲儿撑着不睡觉,硬是等了皇父回来,这才得了这个承诺。
皇父说了,若是自己在他下朝前能把这一篇完完整整、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他今天就什么都不做,一直陪着自己玩儿。
胤礽对这个奖励尤其心动。
他也不要玩什么,只要皇父能好好陪陪他就好了。
小太子满怀憧憬地等着他皇父过来检查,谁知人是来了,却连一刻也没待足。
总管太监梁九功顶着小太子要杀人的视线,悄悄在康熙耳边说了几句话。
原本神色松懒的康熙顿时一凛,手上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先是吩咐梁九功把人都请去南书房,然后略有些迟疑地看了眼仰着小脸正等他抽查功课的胤礽,留下一句“保成再自己背一会儿,阿玛马上就回来”,便脚步匆匆地离开。
胤礽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桌子上被随手扔下的那本《论语》,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失落,逐渐又变成了委屈。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把书本认认真真地摆好,然后才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西暖阁,把里头伺候着的宫人都赶了出去,只剩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软榻上。
皇父又走了。
明明说好了要陪他的!
胤礽委屈极了。
皇父就是一个大骗子!
什么平三藩忙碌得很,别以为他不知道,分明是急着和别人一起生弟弟!
等有了弟弟,皇父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到时候,他也得跟那个叫保清的人一样,被送到宫外去养了。
一想到自己日后再见不到皇父,胤礽顿时又委屈又害怕,他强忍着泪水,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诡异的声音。
【叮咚,口令激活成功。】
【欢迎绑定互换系统,设身处地,以己度人,推己及人,天下太平。】
【祝愿宿主一切顺心,生活愉快。】
一连串的电子音把胤礽吓了一跳。
他扭头看看四周,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可偏偏他就是听见了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连串的话。
什么细桶,什么速度……
胤礽慌极了,方才一直努力抑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哗啦啦地往下流。声音还没哭出来,却猛地被自己的手给捂住了。
不,不能哭!
皇父,皇父说,孤是太子。
太子……不能哭!
胤礽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缩成一团,装作镇定地问:“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皇父说,这是他的寝殿,外人是绝对进不来的。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答,心里更慌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是人是鬼?”
还是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你住在哪里啊?”
“你走了吗?”
他试探着又问了几个问题,却犹如石沉大海,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胤礽终于松了一口气。
应该是走了。
他想。
这想法一出来,胤礽整个人瞬间就松懈下来,他昨日睡得晚,今日又起了个大早,还碰上这么件奇事,心力都耗尽了。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龙床,连这么几步的距离都懒得过去,就这么缩在软榻上,连康熙什么时候回来都顾不上了,闭着眼睛慢慢就睡了过去。
等康熙见完大臣回到昭仁殿,却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他前脚刚走,胤礽便回了西暖阁,赶走了所有人,把他自己关在里面。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里觉得胤礽小小年纪气性委实有些大了。
身为皇太子,他怎可如此任性,一点都不懂规矩。
然而毕竟是自己失言在先,康熙想了想,又觉得今日胤礽确实受了委屈,心里那团子火气便稍微弱了点儿。
等他几步走进寝殿,看见软榻上那孤零零的一小团时,还没烧起来的火便“噗嗤”一声彻底灭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疼惜。
“……怎的有床不睡偏要睡榻上。”
康熙怨嗔几句,把胤礽抱回床上,亲自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这才坐到一边,翻阅着从昭仁殿里拿过来的那本《论语》。
他看了两遍,见胤礽看样子还得睡一会儿,寻思着等胤礽睡醒了再来问他,便把书又放在了一边的柜子上,转而让梁九功把今日内阁呈上来的题奏本章都送了进来。
厚厚一沓奏章,看起来多,却有好一部分是之前御门听政六部衙门面奏时直接处理过的,这一部分康熙只略看过就罢,不费什么精力,只要内阁票拟出来的与他的旨意一致,便不做改动。
难办的是京外各地由通政使司递上来的通本。
康熙一本本细细看过,先在脑海中预想出一个处理方案来,若内阁给出来的方案与他想的一致,或是有一些不同但无伤大雅,他便提笔在票笺上改动几下。
若是那些不尽人意的,他便皱着眉头折下一角,留待明日听政时再与几位大学士商议——南方战事有关的题本,基本上都处在这一列。
康熙揉着眉心,将手中姚启圣上奏的题本折下一角,放到一边,端过一旁的茶盏饮了几口,再抬头,便对上了胤礽的视线。
小太子趴在床上,瘪着嘴看他,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明明一声不吭,看着却让人心疼。
康熙看看桌上剩下的一沓奏章,想了想还是放下笔,几步走过去,坐到床前,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胤礽的眼角:“朕的小太子怎么好像要哭了?”
他佯怒道:“谁那么大胆子竟然敢欺负到咱们太子爷头上,说出来阿玛给你做主。”
胤礽一点儿都没被他骗到:“阿玛欺负我。”
“朕欺负你啊,那可难办了。”康熙也不生气,收了脸上装出来的怒意,转而笑吟吟地看他一眼,道,“保成舍得罚阿玛吗?”
胤礽扬起下巴,刚想说“怎么不舍得”,目光触及康熙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话音又收了回去,自己闷闷不乐起来。
小太子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不想跟皇父说话。
康熙轻笑一声,拿起一旁的书本,随手翻了几下,问道:“保成背完了吗?”
早就背完了!
胤礽又从被子里冒出个脑袋来。
康熙摸了一把他的小辫子,鼓励道:“那背给阿玛听听。”
他才学《论语》不久,康熙前些日子只给他讲大义,并未让他背诵,昨晚还是第一回,因此布置的是“学而篇”。
胤礽从被窝里钻出来,在康熙身边盘腿坐好,充满稚气的脸上一派认真模样,朗声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小小稚童,或许不知其意,却已能在君父面前流利地背诵出来,丝毫不见慌乱胆怯。
康熙从胤礽背第一句时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直到他背完了全篇,才“啪啪”鼓起掌来,赞道:“好!”
保成小小年纪,学问却丝毫不差,平日里又不骄不躁,颇为刻苦,康熙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觉得等他百年之后,胤礽必定能延续他的政策和理念,肩负起这大清江山。
他忍不住骄傲:“不愧是朕的太子。”
见胤礽眼睛清亮亮地看着他,康熙心里清楚他的意思,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心情极好地问道:“保成想让阿玛陪着你玩什么?”
他回忆着自己幼时爱玩的玩具,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来一串九连环,颇有几分兴致道:“朕陪你解这个玩儿?”
“不玩。”胤礽摇了摇头,把九连环从康熙手上取下,放到一边,然后起身费力地拽着被子,把它盖到康熙腿上,仰着小脸道,“阿玛睡觉。”
小太子看着康熙此刻疲惫的样子,觉得现在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让皇父睡一觉来得重要。
康熙显然没想过胤礽这般努力背书,得了奖励后第一时间竟是为他着想,他有些讶异,但细细看过胤礽认真的小脸,不由又心中触动。
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揉了揉胤礽的小脑袋,语气顺从:“好,阿玛睡觉。”
他挥退了宫人,只留梁九功一个在殿外守着,然后拉下明黄色的帐幔,带着胤礽一起躺倒。
“保成陪阿玛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