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是被铃声吵醒的。
她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嗡嗡答道:“——喂。”
那头是个怯生生的声音:“是罗雪姐姐吗?”
罗雪头昏脑涨地说:“你谁啊?”
“我是小孟,孟磊。”
“孟磊?”罗雪一下惊醒,看了来电显示,是串陌生电话,她再次确认,“孟磊?”
这些年他们很少通话。通常情况下他只会给她发信息,打电话的时间极少,少到她对他的声音都有些生疏。
“是我,罗雪姐姐,你在家里吗?”孟磊小声地问。
“我在家——哦不,”罗雪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家,她不是在家里,这是在哪儿?
她脑子一片空白,一下翻身起来,却接连着打翻了床头的闹钟和玻璃杯,杯中的水顺着床头柜流到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她跑到门外,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她想来了,这是王奕江的家。
她在王奕江的家里。
Agian.
“你还在吗?罗雪姐姐。”见罗雪久久没有回音,孟磊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我在,”罗雪嘴上应着,注意力却完全不在电话里——客厅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昨晚的外套没了,地毯不见了,地上的污秽已经被打扫干净,深色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白色的纸条,罗雪捡起来一看,脑袋“嗡”的一声:
意大利进口地毯:45000
衬衣:30000
外套:60000
客厅阿姨清洁费:1000
总计:136000
底下是一个付款二维码。
“罗雪姐姐,你……还在吗?你还好吗?”孟磊又问道。
“没事,我没事。”罗雪狠狠地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回神,“你怎么用陌生号码打给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我在你家楼下。”
“我家楼下?”
“是的,呜呜呜……”没说两句,孟磊在那头哭起来。
罗雪忙道:“小孟,你别哭,我在外面,我马上回来,你等等我。”
说罢,她捞起玄关处的包,风一样地离开了这间房子。
她没有注意到,昨晚破碎的相框已经被重新装好,立在玄关的展架上——
那是二十岁的王奕江,背着十四岁的王奕琪。
两人笑颜如花。
罗雪在关山小区的巷子口碰到了孟磊。
罗雪只给他说过一次家里的地址,孟磊认认真真记住了。清晨的阳光下,孟磊看见罗雪背着包从远处赶来,样子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有些疲惫。
他怯生生地喊了句:“罗雪姐姐。”
罗雪伸出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孟磊确实长高了,就像他在信息里说的,他差不多和罗雪一样高了。但他很瘦,头发耷拉着,整个人像一根竹竿,明显是营养跟不上生长速度。孟磊四岁时候父母死在了工地上,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前两个星期奶奶在田间忽然心梗,住进了医院。为了给奶奶治病,他决定到城市打工。坐了整整一天长途汽车道木安市,没想到一到车站,身上仅有的200块钱和唯一的旧手机就被人偷了。
他在桥洞下将就一晚,早上找了个好心人借了电话打给罗雪。
罗雪叹了口气,把小孟带回了家。
进屋熊缤纷刚起,正坐在阳台上吃面条。见罗雪出现在门口,先是惊讶:“你昨晚没回来?”见着孟磊,问:“这是谁?”
罗雪给孟磊找拖鞋。家里少有男人来,她让孟磊穿了罗松的拖鞋,说道:“妈,这是我之前支教时候的学生。”
孟磊很拘束,很小声地叫了声:“阿姨好。”
熊缤纷打量着孟磊,问:“他是来……?”
罗雪看了眼孟磊,孟磊也看着她,她说:“小孟家里出了点事,来家里暂住一下。”未等熊缤纷说话,她把孟磊领到卫生间,说:“你先洗个澡吧,我把我弟弟的干净衣服找给你。”
等孟磊一进卫生间,熊缤纷就端着面碗过来了:“这孩子家里出什么事了?要住多久?”
罗雪一五一十地和熊缤纷说了,她说:“这倒也是个可怜孩子。不过,”她慢条斯理地吸了口面条,“咱们家这么小,他住哪里?”
罗雪说:“我把客厅的沙发展开,他将就睡一下。”瞧着熊缤纷的脸色,又补充道,“不会让他住太久,他初三毕业,不能不上学,开学了还是得回去上高中。”
熊缤纷心里稍微放松点,又问:“他考上了吗?”
罗雪道:“考上了。他们县的第3名。”
“哦……”熊缤纷说,“可是他说他要留在城里打工?”
“再说吧,妈,我看看能不能帮他想想办法。”
“这么可怜,年纪轻轻出来打工,打工能有多少钱?”熊缤纷看着卫生间的房门,幽幽道,“你不会要借他钱吧?我们家也穷的。”
罗雪敷衍:“不会的,妈,我也没钱。我顶多让他现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熊缤纷还想问你能帮他想什么办法,罗雪往室内走去:“我去给他找衣服。”
罗雪去支教的时候,孟磊10岁,五年后,孟磊15岁,初三毕业。
白马村撤销后,当地的村民都迁到十里地外的高家村。第二年暑假,罗雪专门去过高家村。杜梅老师已经不在了,罗雪他们离开后,杜梅查出来胰腺癌,一个月后离开了人世。去年白马村村小的小孩只有一个小孩在高家村上学,其余的,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
这个小孩,就是孟磊。
孟磊家里只有他一个,奶奶执意要他上学念书,从这里来讲,他是幸运的。孟奶奶是一位极为朴实的农村妇女,她自己不认识几个字,但她希望她唯一的孙子可以多读一些书。哪怕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仍旧起早贪黑地在田间劳作。
那个时候穆际平已经出国,罗雪自然和他失去了联系。于是她把自己当年的手机留给了孟奶奶,告诉她,每个月她会给孟家寄200块钱。如果收到了,给她发个信息。
后来罗雪工作了,每个月的钱从200涨到了300,又从300涨到现在的400。
罗雪没有给熊缤纷和罗松说过这件事。“钱”对于这个家庭,是一个很敏感词。有些事,不说比说了好。
罗雪跟熊缤纷说不给孟磊钱,但当天她就给了孟磊2000。孟奶奶在镇上抢救回来后,在村里的卫生所躺着,一个远方亲戚帮忙照看,每天收费20块。家里不但存款全无,还欠了一屁股债。孟磊已经收到镇上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他撕掉了录取通知书,来到木安市,希望能找一份工作。
罗雪和他谈了谈,说会帮他联系学校或者爱心基金,给他一些奖学金或者补助。孟磊仍很焦虑,眼下钱是他最关心的问题,第二天,他就在一个印刷厂的仓库找到了一份零工。
罗雪理解缺钱的心情,便没说什么。
没过几天,罗雪接到一个办展的大项目。
说起来也是雪明集团介绍来的项目,陈子东曾经的合作伙伴承办了一个省级论坛,需要专门做会议的单位。事情比较急,本来罗雪跟踪幸福小区后,这种事情参与得比较少了,但这次单子大、时间紧,幸福小区目前尚在招标阶段,没有什么进展,所以刘昌平找到罗雪的时候,她倒也没推辞。
论坛举办地点在木安市郊外车程1个小时的度假山庄。陈子东开车带报社团队去查看现场。罗雪问起陈子东幸福小区招标的事儿,陈子东说,幸福小区他们势在必得。
罗雪问:“无利不起早,雪明集团是有什么利益最大化的招数吗?”
陈子东笑道:“肯定是有的。”
罗雪:“保密?”
陈子东只笑。
罗雪说:“最开始你问我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就隐隐有感觉,你们雪明集团好像早就瞄上了这个小区。”
陈子东说:“你说说看?”
罗雪说:“我也不知道,现在你们开发商也不怎么拿新地了,可能对旧城改造感兴趣?开拓这边的市场?”
陈子东说:“罗记真是聪明。”
罗雪不置可否头地笑了笑,走了几步,她像是若无其事地提起:“最近你们王总忙吗?”
“王总?”陈子东看了眼她,“怎么想着问起他来?”
“没什么,随便问问。”
“你们联系过吗?”
“当然没有。”
那天罗雪离开王奕江家里后,罗雪没有联系他。那晚实在不堪,罗雪无法接受自己曾经做过那么没脸没皮的事。
难得的,王奕江也没有再骚扰过她。
那么看上去,陈子东也对此事一无所知。
“我只是觉得,”罗雪解释道,“雪明集团想做幸福小区的工程,一直都是你在露面,他好像不管这事儿,想必就是有别的事忙了。”
陈子东又看了她一眼,说道:“挺忙的,王总妹妹最近身体不好。”
“你说王奕琪?”罗雪脚步一顿。
“是的,你认识她?”
“我们见过几面,她在江边有个画廊,我去过。”罗雪简单交代。
“哦,原来是这样。”陈子东推了推眼睛。
“她这次是怎么了?”
“还是老毛病,前面稳定了,现在又要去做透析。”
“透析?!”罗雪惊道。
“你不知道?”陈子东面露讶异,“她有尿毒症。”
“这……”罗雪顿时有些失语,“我只知道她身体不好,看上去也文文弱弱的,但没想到……”
“是啊,年纪轻轻就这个病。不过她发现时候还早,可以用药物控制,不过最近不知道怎么加重了,要去医院做透析。”
“这个……这个……”罗雪想起王奕琪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样子,这实在和一位尿毒症患者挂不上钩,好半天,她才干巴巴地说道,“尿毒症……好像要换肾才能根治。”
“是的,”陈子东叹气,“王总也一直在找合适的肾源。不过一时间也没那么容易。”
罗雪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想到了穆际平,不由说道:“她……那她男朋友呢?”
“男朋友?”
“是啊,王奕琪应该有个男朋友吧。”
陈子东笑道:“什么叫应该?喜欢她的人确实很多,不晓得你说的哪一个。不过,你很八卦哦,罗记者。”
罗雪也用笑掩饰道:“王奕琪长得漂亮,家室也好,应该有很多青年才俊喜欢,有男朋友也正常。”
“那这么说来,我们老板王奕江,长得帅,年轻有为,家室也好,罗记喜不喜欢?”
“别别别……”罗雪连连摇头,“达咩达咩。”
“为什么?”陈子东问,“我们老板哪里不好?”
“他……他太好了,好到我 hold不住。”
陈子东大笑:“罗记蛮有趣的,喜欢我们老板的人一大堆,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给她们给她们,全部给她们。”罗雪忙道,“我孔融让梨了。”
“哈哈哈哈,这话王总听到肯定会伤心了。”
“他有什么好伤心的?”
“你知不知道……”陈子东忽然神秘地笑了下,“幸福小区的专项基金是王总专门为你设立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
“那不然这么多一手数据,我会给你们?”罗雪大言不惭。
陈子东不说话了。他高深莫测地看了看罗雪,半晌,才笑道:“罗记果然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