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张佳颖是农村人,父亲在她八岁时候在工地上出了事,工地赔了两万块,母亲靠种田拉扯大她和两个弟弟。她每个月的钱有一半都寄回家里补贴家用。对于她来讲,毕业能在木安市这样的地方靠自己的能力找到报社的工作,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她没有家庭可以兜底、没有旁人可依靠,在她的观念里,有一份不错的稳定的工作,已经很知足了。
她羡慕罗雪从小在城里长大,羡慕罗雪暑假不用下田,羡慕城里的一切。
可是她看不见,罗雪一夜未归,她会找她、钟毅会找她、甚至刘昌平都会找她,但是熊缤纷没有找她、罗松更没有找她。
张佳颖觉得罗雪很勇敢,好像什么也不怕,好像有很强的底气,但她是农村人,她没有罗雪的勇气,连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
可罗雪真的就勇气可嘉、义无反顾吗?
没有,她请了三天假。
刘昌平打电话来问怎么回事,她说自己病了,烧到42度,实在没法来上班。刘昌平在那边好言相劝,罗雪软绵绵地翻来覆去一句话:生病了,来不了,床都起不来。
再打,就是不接。半夜4点回复一条:吃了感冒药睡过去了,没接到。
第二天早上九点,刘昌平问她:你到底想不想干了?
罗雪看了一眼,手机一扔,蒙头就睡。
唯一让罗雪感到安慰的事,熊缤纷这几天精神尤为正常。
她问罗雪怎么不去上班,罗雪说请了年假在家休息。熊缤纷说,你上班这么多年,为这个家苦苦支撑,也是难为你了。罗雪说,妈,您说什么呢。熊缤纷说,我都知道。
罗雪不说话了。
她有一点感动,她想熊缤纷不是那么的重男轻女,她还是知道罗雪的难的。但是罗雪讲不出感谢的话,就像熊缤纷对她的感谢,也只能到此为止。
这天,已经是上午十点,熊缤纷下了楼打麻将。罗雪还躺在床上做梦,忽然被一通电话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是一串数字,直接挂掉。
谁知那头又响起来,锲而不舍,她皱着眉头地按了接通。
"谁啊——”罗雪咕哝道。
“你病了?”那头劈头盖脸就问。
“你谁啊?”罗雪看了眼来电,不认识。
“你没存我电话?”
“再不说我挂了。”
对方顿了一下:“王奕江。”
听到这个名字,罗雪惺忪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再次看了眼电话,不耐烦道:“哦,怎么?”
“听说上次你和我喝酒之后就一直生病?”
“是的。”他倒是消息灵通。
“你家住哪儿?”
“什么?”
“我说你家住几层几号?”
“王总,追债也不用这么紧吧?钱我会还给你的。”
“追债都不抓紧,那什么抓紧?”那头轻笑一声,忽然声音大了,像是问旁人,“——大爷,罗雪您认识吗?知道她几层吗?”
一听这话,罗雪瞌睡醒了,从床上坐起来:“你在我家楼下?”
王奕江笑:“你不会还在床上吧?”
罗雪跑到阳台一看,果然王奕江弓着身子在和人打听。罗雪想起上次王奕江在楼栋下目睹了熊缤纷大战小鱼的现场直播,自然知道她住哪一栋。
她有些无奈地说:“别问了。你等着。”
罗雪换了件衣服下楼。
王奕江人模狗样地站在楼道口,双手插兜,腋下夹一公文包。他的身形过于惹眼,这片又是旧小区,频频有老阿姨对他微笑,他也人畜无害地对人笑回去。罗雪很是无语,站在楼道阴影处说:“你来干嘛?”
王奕江这才瞧见了她,眉头一皱:“你怎么又是素颜?”
罗雪白眼一翻:“王总有何贵干?”
王奕江说:“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
罗雪才不信他说的话,转身往里走:“死不了。”
王奕江跟在后面:“你这人说话真是难听,我好心来看你,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甲方吧,你怎么这幅态度?”
罗雪说:“很快就不是了。”
“怎么,你要另谋高就?”
罗雪破坛子破摔:“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
罗雪看了眼他,笑了声。
王奕江两手一摊,显然明白:“我可什么都没做。我们公司公开公正,不搞小动作的。你们方案没问题,但是投标时候打印出了问题,被认作作弊,我也没办法。”
罗雪抬眼看了看王奕江,然后低下头,做作地先看了他左手,又看了他右手——两手空空,然后她意味深长地对他微微一笑:“你来看我?”
王奕江说:“你不会在意那些世俗的繁文缛节,你在意的是我的心意。”
罗雪说:“恰恰错了。我俗不可耐,我最在意物质金钱。王总真是不了解我。”
“嗯,批评得很有道理。那你给个机会让我了解了解你?”
罗雪停下步伐:“王总,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您——不忙吗?”
“忙啊。忙得团团转。”
“那——您这是体察民情?”
“算是吧,也察看民女。”
“……我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看都没看,怎么知道不好看?”
罗雪盯着王奕江看,他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笑容里还藏着一点新鲜和刺激。罗雪做了个决定,慢慢笑道:“好吧,那你看吧。”
她开了门。
罗雪的家套内只有五十平。一个不大的客厅和两个不大的卧室。左边是厨房,连着卫生间和阳台。客厅没有直接采光,有些阴暗。
罗雪说了声“进来吧”,然后便自己去了厨房。她早上没吃饭,打算煮碗面吃。
王奕江一个人站在客厅,饶有兴致地环顾四周一圈,很旧的皮沙发,老式的竹制凉凳,可折叠的桌子,一切看起来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有意思。”他欣然说道。
罗雪端了碗白水面进来。面很清淡,清汤里撒了两片绿叶,飘了点猪油。她支开折叠桌子,坐下开始吃面。
阳台上“哐”一声,不知什么重物被狠狠地再在地板上,屋顶掉下来白色的粉末,紧接着,不堪入耳的男女对骂传进来。
罗雪见怪不怪地吃着面。
两分钟后,楼道传来重重一声甩门声,她家的门共震了一下。
她头也没抬一下。
慢慢吃完面,罗雪放下筷子,拿起晾在外面竹竿上的白色帕子抹了下嘴,才慢悠悠地开口:“不必惊慌,这里就是这样,每天热闹得像拍戏,什么题材都可以拍,特别各种婚恋、婆媳、间谍、犯罪、战争等。”
“很丰富。”王奕江点评道。
“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走了。”罗雪说。那样子斯文极了,像个大小姐。
“你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主人自己吃,不给客人吃。”王奕江说。
“一我没有邀请你来,二我家确实只剩这一点面,我是女士,还是病人,难道你不应该让我吃?”
王奕江却笑道:“你有没发现,我们之间说话越来越多。”
那口气好似他们已然很熟悉。
罗雪不屑的“切”了声。
王奕江又说:“我今天心情不错,我请你吃饭?”
“我已经饱了。”
“我还饿着。”
这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急促又激烈。
罗雪去开门。
“谢天谢地罗姐姐你在!我妈妈……”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眼睛红肿,声音哽咽。
话未说完,罗雪已知是什么事,领着小女孩往楼上走。
一个中年妇女歪坐在门槛上,手捂着额头,一道血痕从手掌下流下来。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边赫然歪放着一个大水壶。墙上地上到处是水,冒着热气,一片狼藉。
罗雪站在门口。
女孩抽抽搭搭地说:“爸爸和妈妈吵架,把烧开的半壶水,水壶扔到了妈妈额头上……”
罗雪骇然,蹲下身来,掏出一包纸巾,问:“刘婶、刘婶?”
刘婶微微睁开点眼睛,血迹流到她的眼里,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罗雪掰开刘婶捂在额头上的手,想看看她的伤口,忽然一巴掌狠狠地就拍到了她脸上。
她被打得偏了头,立马脸上火辣辣一片。
“你他妈的还敢来,还到我家来!?你这个贱人、贱人!你他妈的就剩个□□了,你妈就教了你卖吗?你这个卖□□的……”
不堪入耳的话源源不断地从这个看似柔弱的妇人身上爆发出来。
王奕江上前一步,将罗雪护在身后。
女孩神色难堪急了,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去摇她妈:“妈妈、妈妈你说什么啊……那是罗姐姐……”
那妇人跟被上了发条式的,置若罔闻,继续谩骂着。
整个楼梯间回荡着她的话。
罗雪捂着脸,递给小女孩一包纸:“擦干你妈妈头上的血。”
女孩战战巍巍地蹲下去,轻轻去擦那伤痕,刚一触碰,她妈就尖叫起来:“连你也要谋杀我吗?杀了我好跟那个狐狸精认妈吗?”又捶胸拍地地哭喊:“我真是命苦啊,一辈子只生了了一个女娃儿,把她养大了她就不认我了啊,白眼狼啊……”
女孩一屁股蹲坐下去,只哭。
王奕江看不下去,一把架起那妇女,任凭她哭喊,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到室内。他本想把刘婶放在沙发上,去发现室内空得要命,连个沙发都没有,仅有的三把凳子东倒西歪。他只好把她拖到里屋的硬板床上,然后返身把坐在地上的女孩拉起来,给她一沓红票子,对她说:“好好照看你妈。”
做完这些后,他一步迈出房门,利落地将门一关,将所有哭闹都锁到了房内。
“你干什么?”罗雪瞪他。
“你被人打了不生气,我为你解决了问题你却瞪我。”
“你懂什么?”罗雪有些着急,“刘春华有病,会出事的。”
“有病应该去看医生。”
“不是每个人都有钱去看病。”罗雪满是讥讽。
“罗雪,你是不是对自身认知有问题?你以为你是奥特曼蜘蛛侠超人吗,要拯救世界?”
“王奕江,”罗雪直呼其名,“是你对自身认知有问题吧?你本来就不该来这个地方,走开走开!”
王奕江一步跨在她面前。
罗雪很不耐烦地推了一把他。
王奕江忽然说:“你听,没有观众,戏就没有意思演下去了。”
房间内果然没有了声音。
罗雪却转身重重地拍门,有些担心:“萍萍,开门!”
女孩打开了门,脸上挂着泪痕。
罗雪大步迈进去,往里四处打望:“你妈妈呢?”
女孩指了指室内:“她已经睡了。”
罗雪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王奕江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用一副“我说了是这样你还相信”的表情看着她。
罗雪没说话。
他说什么?他把这一切都是演戏?
谁会吃饱了撑着来演这一场伤筋动骨的苦情戏?
谁又会来看呢?
下了楼,罗雪发现另外一件事让她很无语。
“你怎么把门给关了?”她问。
“你真奇怪,出门不关门,我好心好意地帮你顺上了,你还责怪我?”
罗雪无话可说。
王奕江反应过来:“——哦,你没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