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幸福小区得到了社会关注,由下至上的推动力量又大了一点。罗雪乘胜追击,熬了两晚上,写了一篇幸福小区拆改的几个关键人物专访,文章一经发出,又爆了。吕胜男想要感谢罗雪,罗雪只提了一个要求:她会长期跟踪拆建工作,希望能得到新闻独家。这意味着吕胜男要拒绝其他方面的记者采访,会减少很大曝光量。这个要求让她对眼前这个毕业没几年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她想了一晚上,答应只能给罗雪视频独家——吕胜男可以接受别的新闻采访,但是不能录像。罗雪想了下,也答应了。

没过多久,新的消息传来,政府新来的领导很重视这个小区的事情,决定重新启动研讨工作,承认现在已经取得的96%的同意率,剩下的4%,需要挨个挨个开具情况说明书。

难度又上升了。

但吕胜男不放弃。有钉子,就一个钉子一个钉子的拔。今天叫罗雪来,就是李老头这个钉子终于同意谈谈。

谈谈,就代表有希望。

罗雪包里随时带着三脚架和相机,进了屋小钟很自然地帮她清扫出一小片空地,她迅速支好仪器。

李老头指着相机问:“这是干嘛?”

吕胜男说:“你不是有需求吗?你先提,记者同志帮你记下来,汇报给领导。”

李老头搬了个凳子坐下:“我的需求很简单,我刚刚也跟小钟他们讲了,我没文化,我只关心我有多少钱?还有,上次你们说,房子拆了重新建,我不用出一分钱,还会有补贴;今天倒好,小钟说还要我掏钱,这……这怎么可能嘛!”李老头自己说得都笑起来。

“这次是政策有变化,具体掏不掏钱也没定论。”吕胜男解释,“现在政府要全小区的人同意才有可能把事情往下推。我也是小区住户,我也不愿意掏钱,我们要站在一个阵营才能和政府讨论啊。”

“谁知道你没有从中牟利?”

“你要这么讲就没意思了,大家也几十年老邻居了。”

“你不要老跟我打感情牌,我饿肚子的时候,感情不管饱。”

一听这话,吕胜男也不太客气:“说到感情,要对这个小区没感情,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说实话这份工作天天热脸贴冷屁股,有几个人理解?我干了四年肺都气出了节结,给我一百万我都不愿意受这个罪。我为了什么?我还不是想和大家一起把这个小区环境弄好一点。”吕胜男语重心长地说道,“李老头我问你,你想不想住开敞的大房子?你想不想住电梯房?你看看周边小区房价比我们单价高两万你心动不心动?你要说我牟利,我承认,我也牟利,我就牟这高出的两万房价,但这也是我家应得的,我没有多拿一分钱。”

李老头找不到话来接,看了吕胜男几秒,说:“我家住三楼,我可以不坐电梯。”

……

苦口婆心一个小时,没有实质性进展。

这是常态。

这样的结果吕胜男早已熟悉,罗雪也早已熟悉。有时候罗雪觉得吕胜男在做一件当代愚公移山的事,她时常被他们的精神打动鼓舞,时常也会对此事产生怀疑。

吕胜男不会被这样的事情打败,出了单元门她接到业委会办公室的电话,立刻马不停蹄地去业委会。罗雪昨晚严重缺觉,此刻被毒辣的太阳一晒,人有点蔫。一旁的小钟看出来,问道:“雪姐,我去买杯咖啡,你要不要一起?”

小钟全名钟毅,是业委会钟达明的儿子,是少有热心旧地重建的年轻人。幸福小区太老了,是90年代初木安市第一批商品房,整个小区都破败不已,基本上只有老年人住在这里。业委会的成员基本也是退休人员,偶尔会有一两个年轻人,都是子女来帮忙。钟达明一家人其实已经搬离了幸福小区,但是为了拆改这事儿,老钟和小钟经常回到小区。

两人走到小区外的手冲咖啡店,钟毅点了两杯冰美式,罗雪要给他钱,他说请她的,不用,罗雪也没坚持。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窗边喝咖啡,罗雪看着外面明晃晃的世界发呆。

钟毅以为她是被李老头的事弄的,安慰她道:“雪姐别泄气,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前两月我们手里还有三十个硬骨头,现在只剩二十个了。反正就跟他们慢慢磨,听他们的诉求,总会啃下来的。”

两口冰水下去,罗雪精神恢复了点:“我没泄气,我是怕你们泄气。你们每天都做这样的工作,会不会哪天就放弃了?”

“那不能,吕主任不放弃,我们也不会放弃。”钟毅笑起来。他生得白净,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标准的阳光大男孩。

“你学校里的事忙得过来吗?”

“还行,学生嘛,就主打一个时间多。”

“你是哪个年级来着?”

“大四了。”

“噢,那要工作了……想好干嘛了吗?”

“我学材料的,就业一般就去企业。不过我对上班不怎么感兴趣,我倒是对你们这样的媒体人感兴趣。雪姐,你说我毕业了自己做自媒体怎样?”

“别——”罗雪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千万别——”

“为啥?”钟毅疑惑。

“我们这行性价比太低,命苦、没钱。你可千万别全职做什么自媒体。”

“可我看抖音、小红书上面的博主,收入都很高的。”

“别被这些假象骗了。每个行业都有金字塔尖,你不能认为个别能代表普众。”

“可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媒体人就很好啊,你写的我们小区的那2篇文章,10W+,引起了社会的关注,是很有意义的事。你知道吗,我现在看你都觉得你在发光。”

“哈哈哈……”罗雪大笑起来,“因为我现在在晒太阳啊。”

她觉得小钟也是有些可爱的。没有出象牙塔的孩子,身上也笼罩着一层奶香味道的光。

钟毅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罗雪忽然收了笑,盯着窗外一处一动不动,接着她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一位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穿着背心、趿拉着拖鞋,出来倒垃圾。罗雪拦住他。

“章磊,你怎么在这?”

“小雪姐?”章磊认出她,“你在这儿干嘛?我住这里啊。”

“你不是和小松住一块的?他呢?也搬过来了?”

“没啊,他和小美早就搬出去住了。就是他搬出去了我才重新找的房子,搬到了这个幸福小区。他没跟你说?”

“小美?小美是谁?”

“他女朋友啊。”

罗雪感到头大,她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又问:“ 那罗松现在住哪儿?”

“这我不知道了。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都没跟你说?”

罗雪不答,问了章磊的电话,拨过去:“这是我号码,你要碰到罗松,跟他说我找他,叫他回电话。”

章明嘿嘿笑了声,说:“小雪姐,罗松还欠我钱呢。最后那个月他搬走了,房租我一个人承担的,其实他也住了大半个月。”

罗雪掀起眼皮:“多少?”

章明又嘿嘿笑两声:“八百。”

罗雪从包里摸出六百:“我没有带很多现钱的习惯,这是全部了。你打个折,我给你六百行不?”

“行啊,”章明笑得开心极了,“我遇到小松一定让他给您回个话!”

等章明走了,罗雪才发现钟毅拎着她的包站在一旁。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才还觉得钟毅像个小孩子,现在却在他面前感到窘迫,像被人看了笑话。

钟毅倒是没察觉到什么,拿着她喝一半的冰美式,问道:“还喝吗?”

罗雪接过来:“谢谢。”又解释一般地说道,“他是我弟弟的朋友,碰到了聊两句。”

“你还有个弟弟?”

“嗯啊,小我四岁。”

“真好,我也想有个姐姐,像你一样的姐姐。”

钟毅笑着,眼睛弯弯的,很纯真。

罗雪没接话。

晚上,罗雪在家温书。翻了两页,心浮气躁。这两天对罗松的愤怒的焦躁慢慢褪去,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担忧。她给罗松又打过几通电话,全是无人接听。

熊缤纷每天都睡得很早,屋子里没有声音,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表示时间的存在。罗雪安慰自己,罗松这般脾气已不是头一回了。点开他的朋友圈,依旧是一根横线——屏蔽了罗雪。倒数第二条信息是一天前,罗雪发的:速回电话!!!三个叹号,表示严重的愤怒和迫切。罗松没有回复。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小时前,罗雪再次发的:回电话。三个字加一个句号,试图表达一种气散后的平静。

但依旧是没有回复。

罗雪有些头痛,抬头望向窗外,一根细细的月牙孤零零地挂着,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天空中仅有的一点微光。

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果然,第二天,罗雪刚在工位坐下,刘昌平一脸阴沉地敲她桌子。

“来我办公室。”

罗雪瞧着刘昌平脸色不对,眼神询问旁边的同时,小薇表示诧异、刘佳颖表示疑惑。罗雪进了办公室,刘昌平刷一下将透明玻璃的百叶合上,递给罗雪看他的手机。

“昨天你在会场睡觉了?”

罗雪一看,照片上正是她低头瞌睡的样子——居然被人偷拍了。

谁这么无聊?

她连忙申辩:“主任,这是角度问题吧,我当时低头在看资料。”

刘昌平不说话。

罗雪又说:“谁那么无聊,偷拍我。谁发给您的?”

刘昌平说:“甲方。”

罗雪愣了一下:“谁?”

“王总。”

“王……王……王……总?”罗雪“王”了三次,才发现她只知人叫“王总”,还不知他全名。

“是,王总发给我的,你说我收到这照片什么心情?”刘昌平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前脚把你夸上了天,后脚你就给我掉链子掉成这样。你说你什么时候睡觉不好,偏偏要在会场睡觉、在人家领导讲话的时候睡觉,你说我怎么跟人解释?”

“我……”

“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让人信服?你是第一天上班吗?”

罗雪无言以对。她幻想自己拍案而起,指着刘昌平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他一脸:“我要不是头天晚上帮你送东西,我会熬夜吗?我要是不熬夜,第二天会瞌睡吗?我要是不瞌睡——或者我头天晚上没遇到那个什么狗屁王总,会有这张照片吗?还有,这他们什么王总,专门拍我睡觉的照片发我领导,简直小人行径!低级趣味!”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低着头,不解释,不承认,只坚持:“真的是角度问题。”

刘昌平看了她半晌,叹气说:“算了,小罗,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你什么心思我一眼就看穿。我已经帮你和王总圆过去了,今晚王总做局吃饭,邀请我一起,我就不去了,你去吧。你再和他解释解释,打消一下他对你的看法。”

罗雪一听要和王总吃饭,脱口而出:“我已经解释过了。”

“你解释过了?什么时候?”

“……啊,我说您已经解释过了。”

“我解释算什么?人家现在是对你有意见、连带着对我们工作产生了质疑。你晚上要好好表现一下。”

“工作的能力在饭桌上能表现出什么?”

“罗雪,你还嫌你事不够多吗?”刘昌平没了耐心,“你不要以为写了10W+的文章就能无法无天。现在能拉到一单有多难!王总是我们的大客户,你现在的工作就是陪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