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察觉此人眼神轻浮,下意识地捂住工牌:“你谁啊?”
他果然轻浮,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江湖相见。”
刘主任热情洋溢的声音忽然远远传来:“王总,原来您在这里啊——我找您好久。”
男人转身,对刘主任示意。刘主任快步走到三人中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我介绍一下,这里是我们团队的两位主力干将,张佳颖,主要负责商务对接和运营;罗雪,我们报社出名的笔杆子,策划选题写字全方位六边形战士。上次那篇刷爆朋友圈的《一个人守一座城》的公众号就是出自罗雪之手。”
“噢?写南二环幸福小区那个文章?”
“王总看过?”刘主任问。
“认真拜读过三遍,早就想认识作者,没想到今天终于如愿。”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起劲,罗雪又懵又惊,张佳颖笑着插话进来:“刘主任,这位是——?”
“噢噢噢,忘了介绍了。这位是雪明集团的王总,市南那块地的拆迁和开发目前是王总在开发。之前我们和王总团队也接洽过,拆迁工作和政府走得近,对舆论影响很是看重,所以想聘请我们做舆情顾问,你俩要尽快拿个方案出来。”
听到这个人物介绍,罗雪剩下的半截魂也掉了。张佳颖一愣,立刻“哦哦”道:“是的,刘主任之前和我提过,我们也是想今天合作过来能当面聊聊,看看王总这边的具体需求。”
王总很客气礼貌:“今天发布会现场我一直都在,对你们的工作很认可,刚还和我们的陈总监说起。”他微微侧头,示意身边另外一位干瘦的年轻人,想必就是陈总监。
张佳颖受用地点点头,忽然笑道:“王总,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刘主任点她:“佳颖,工作场合不能见着帅哥就花痴。”
王总一点不生气,反而露出令人倾心的笑容:“我见两位美女也很面熟——”目光一转,落到罗雪身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
罗雪尴尬得要死,张佳颖忽然双手一拍:“啊!我想起来了,王总是不是昨天去我们公司大楼的?您是不是在地库帮人停了车?”
王总做恍然大悟样:“好像是。”
“我就说见过嘛。”张佳颖拍拍罗雪的肩,对刘主任笑道,“罗雪车技不行,是王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我们停的。”
提到昨日之事,刘主任打了个哈哈带过:“这么巧,王总真是当代活雷锋。”
正说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来,大家吹着商业彩虹屁,罗雪隐形在人群中,正要撤退,有人鬼魂一般冒出来:“刚才睡得香不香?”
罗雪扭头,又是那个王总。他凑得很近,方才的正常表情全然不不见,脸上是戏谑的笑。
罗雪警铃大震:“什么睡觉?”
“我看见了,开会时候,你在那个角落,帽檐很低,睡得很香。”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报告厅。
“王总你认错了。”
“不可能。昨晚你骂了我,今天当着我的面睡觉,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不会认错。”
罗雪死不承认:“你真的认错了。我们这里带棒球帽的工作人员很多,”她仰起脖子四处观望,示意他,“你看真的很多。而且我们公司的人对待工作都很认真,肯定不会在会场睡觉。要么这个人不是我们公司的,要么就是她在低头做笔记。”
“不愧是记者啊,脑子和口才都这么溜。”王总挑起一根眉毛,“南二环那个老小区《一个人守一座城》,真是你写的?”
罗雪不知他要说什么。
“你跟了这个项目两年?”
罗雪“嗯”了声,用眼光四处寻找救援。张佳颖不见了踪影,刘昌平站在两步开外容光焕发、唾沫横飞。她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忽然手机响起。她一看如蒙大赦,立刻摁了接听,煞有介事地对电话大声讲:“吕总,哎!我在,有空有空,我立刻就来。”
她将半份糕点一口塞进嘴里,拎包就走。
刘昌平察觉到,喊:“去哪儿?”
“南二环!”
罗雪并没有骗刘昌平,确实是吕胜男给她打的电话,跟她说上次那个钉子户今天同意谈谈,问她要不要来跟踪采访。
吕胜男就是《一个人守一座城》里面的主人公,罗雪因调研幸福小区旧地新建的事情与她认识,两年下来,罗雪对她情感从陌生到惊叹再到由衷的敬佩,称呼也从“吕主任”到“吕阿姨”到“吕姨”。
所以吕胜男听到罗雪叫她吕总,见到她便问:“给你打电话时,你遇到什么难缠的人了?”
罗雪吹了下额前头发:“一个无赖。”
“男的?”
“吕姨还有心思八卦?”
“八卦么又不费心思。八卦正好解解闷,我这一天到晚压力大到不行,正好轻松一下。”
吕胜男时年六十五,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头发只白了几根,走路平地生风。退休前她在省属机关单位工作,退休后被返聘到一个城投公司,五年前因为小区筹备自拆自建的事情索性辞职,专职做业委会主任,专门领头做此事。
她转头看了一眼罗雪,又问:“我们认识也两年了吧,怎么都不见你谈个男朋友?”
“现在这男的哪有那么好谈的,各个都只想试吃,不想买单。”罗雪说,“基本盘太差。”
“什么基本盘?”吕胜男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小钟行不行?”
“吕姨你别乱说,小钟还比我小几岁。”
“年龄算什么,你们年轻人还在意这个?”
“吕姨——”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留意留意?”
“我喜欢——”罗雪刚起了个头,忽然前面砸下来一个木椅子,木屑溅得到处都是,罗雪惊魂未定,吕胜男一把将她拽到一边,仰头看,三楼的窗户开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骂声:“原来是骗我回来签字?我不说了不同意!”
吕胜男仰头便骂,自带喇叭、中气十足:“你不同意就砸人吗?李老头你差点杀人你知不知道?”
窗户探出一个卤蛋一样的光头,冒了半截又缩了回去。吕胜男松了罗雪的手,快步走进楼道。果然,刚到二楼平台,便见肇事者做贼似的下来。
“你跑什么?”吕胜男堵在楼梯段。
“哎哟,”李老头见跑不掉,先一步哭道,“你们说回来直接领钱,结果钱呢?钱呢?”他双手一摊,“钱在哪里?根本都还没有拆迁嘛!还要问我要同意书。吕主任,你也是共产党员,你们党员怎么能骗人?”
后面跟下来两个业委会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是小钟。他见到罗雪,忙问:“罗雪,你们没事吧?”
罗雪还未开口,吕胜男抢在前面:“没事?差点被砸死!李老头,你知不知道这是谁,是记者,是有政府编制的公职人员,你砸到了她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就冲这点,你不请我们进屋喝口水?”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房子很小,只有30来方。室内堆满了东西,大多是纸壳泡沫——李老头寡居多年,以收破烂为生,有个儿子在南方打工,好多年杳无音讯。从四年前拆迁动员工作开始,李老头就没同意过,原因很简单——拆了他住哪里?拆了以后怎么办?——别和我画饼,我活这么多年也没见着木安市有个先例居民可以自拆自建,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就只关心一件事——我的房子去哪儿了?我有没有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李老头的诉求代表了小区大部分人的诉求。从吕胜男开始做这件事,无数的质疑和反对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大家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哪有民间自拆自建的先例?从来没有。只有业委会里的钟达明、倪涛、陈芬支持她。这四个人都是第一批住进幸福小区的业主,认识已经三十多年,知根知底。吕胜男在城投公司呆过,也熟悉政府办事套路,木安市现在正在推动旧城改造,幸福小区位于城市核心区南二环,小区无论从环境还是破旧程度,和它所在的黄金地段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对比和现在的政策相关联,她嗅到了变通的途径。
她和之前政府管这块的人聊,又和做房产的朋友聊,提出“拆旧建新”的议案,征求了政府和街道的意见,跑了很多趟,终于得到一个官方的答复——需由96%以上小区业主签字自愿参加在现有规划条件下的旧城改造。
于是第一轮征集开始了。
这个一个工程量巨大的工作,幸福小区有1000多户业主、30几栋楼,前面的动员会就开了两个月。然后招募志愿者,分了十多个组,负责不同的片区,每个片区有组长,每栋楼有楼长。小区入口贴了大型宣传海报,居委会设置专门宣讲办公室,楼长每栋楼每一户地跑。
最大的问题是联系不到业主,因为这个小区太老了,很多房子都租出去了,根本就找不到人。也好在这个小区太老了,住的人很多都退休了,没啥事,有大把时间等人、堵人。13号楼的楼长黄大爷,没事就端个椅子坐在楼道口,逢人进去就问是哪个房的,晚上见到哪户灯亮了就去敲哪扇门。
这种地毯式的搜寻方式很辛苦,但最难的不是这个,是得不到很多人的理解。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这群居委会的人有这么大的干劲,一栋一栋、一户一户地做工作、做宣讲,要业主签字,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干劲?
一定是有好处、肯定是有钱,不然居委会的人这么拼命干嘛?
罗雪最开始进入这个选题时候也抱着几分这样的心态。她想业委会的人是不是有点利益成分在里面,至少有点辛苦钱吧?但是当她深入了解后,她发现吕胜男这一批人不但完全免费,还自掏腰包不少。他们真的只是想改造自己的家园,因为他们已经在住了大半辈子了,习惯了、不想挪了,就想死在这里;但这里现在又太差了,不甘心死在这么破旧的地方。指望政府小区拆迁不现实——政府也没钱。
于是他们决定自救,自己拿方案、自己去跑,在原小区上旧地新建。
这是一个异常大胆的举动,在全国都没有一个先例,对木安市的政府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政府办公室成立了专门研究小组,开过专题研讨会、开过群众座谈会,把吕胜男跑了两年、摞起来有一人高的材料都仔细研究过,最后得出结论:幸福小区不属于危房,也不是棚户区,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政策支持。
更糟糕的是,恰逢政府领导班子换届,这件事就此搁置。
罗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认真写这篇报道的。她想给这个小区一些希望,这群这么努力认真生活的人应该得到社会关注,这是新闻的价值也是媒体人的社会担当。于是她熬了两个大夜,以吕胜男为主角,写了那篇《一个人守一座城》,没想到这篇报道一经发表,直接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