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命在几间(5)

人陷在噩梦里的时候,并不知自己是在做噩梦。

但再可怖的梦都会醒来。

醒来之后就会发现,现实比噩梦更为可怖。

就如同那日,云识敏拉着孙家女孩推开孙老三院门时看到的情景一样可怖。

院内歪倒着一个烂竹篓,篓子里伸出一只惨白僵硬的小手——那个名叫云安的女孩躺在篓子里,早就没气了。

云识敏一看见那只白得瘆人的手,就明白一切已经太迟。

他眼前倏地腾起一阵黑雾,浑身颤抖,差点儿栽倒在地。

孙老三听见院门处的动静,从灶房出来,喝道:“想干啥?!”

话毕紧盯着云识敏,面上露出一股警觉之色,生怕云识敏要来惹是生非。

云识敏张了张嘴,可喉咙却像堵住了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孙老三眼珠一转,瞧见了跟在云识敏身后的女孩,啐了一口,鄙夷地问:

“你又把她带回来干嘛?嗤,软蛋就是软蛋。”

云识敏感觉自己此刻脑子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眼前黑雾弥漫,根本听不清孙老三在说什么。

他的身子晃了晃,风吹枯草似的正要倒下,突然感觉有人搀住了自己。

低头一看,搀住自己的是一双极其干瘦的小手——是孙家的女孩儿。

云识敏借着女孩的力量略微稳住身形,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说:“……回家……云安……跟阿爷……回家……”

孙老三听云识敏说要把羊羔带走,自然不愿意,正要跟对方理论,但他瞅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破篓子,忽地又想起他早先就有的担忧——这个也是病死的,那些牧户家里的羊羔也是病死的,吃了这个,别像那些病死的羊羔一样全身烂掉吧?

思及此,孙老三胆寒了。

云识敏拖着重如山石的脚步,上前背起那篓子,魂不守舍地一步步挪出了孙家院子。

女孩见云识敏要走,也赶紧跟上去。

孙老三在她背后喊:“孙红纱!干嘛去?敢跟他走你就再也别回来!饿死你个贱妮子!”

女孩没答话,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身就跑了。

云识敏背着那破篓子,全身僵硬地转出巷子往南走,他打算出城,去城外找个地方将闺女葬了。

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像是怕他突然摔死在路上似的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空寂无人的街衢向前走。

敦煌城仍在下雪,一刻不停地下,下得人眼前一片湿淋淋,也不知是睫上融不掉的雪,还是眼中淌不出的泪。

太冷了,冷得骨头都冻硬,打个哆嗦似乎都能听到骨头缝里嘎吱嘎吱的响声。

不远处就是连通子城和罗城的凉风门,城门那边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走近了突然发现这昏天黑地的大雪中,凉风门外竟然还站了个人。

那是一位少年郎,一件宽大的鹤氅从头裹到脚,脚上是双簇新吉莫靴,这身打扮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他似乎已经孤零零地在这儿站了好长时间,就在云识敏他们经过的时候,少年“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云识敏精神恍惚,压根儿没管这人是谁,仍旧跌跌撞撞往前走,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孙红纱,疑惑地看了几眼,犹豫片刻终究脚步一转,向着少年跑去。

跑到跟前才发现那少年看上去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也可能比自己还小些,他被冻得嘴唇青紫,面色白惨惨十分吓人,看着像马上就要断气似的。

孙红纱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叫喊,就见那少年睁开眼睛,眼中是一泓干净的月泊。

“别叫……扶我起来……”

他呼吸微弱,语气却十分镇定。

孙红纱慌忙去搀扶他,别看这少年个头不高,但富贵人家的孩子不愁吃穿,就算年岁相仿,他的体重可比孙红纱重多了。

少女颇费了些力气才将少年扶起。

他全身都在发颤,站也站不稳,孙红纱不敢松手,只能用自己也快透支的身体支撑着对方。

“这么冷的天,你站这儿干嘛?”孙红纱问他。

少年倚着少女,微微喘气,却没答话。

孙红纱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淡,又问:“你叫什么?家在哪儿?我去帮你叫人。”

仍旧是不答话。

这回孙红纱也有点儿不知所措,眼看着云识敏越走越远,她心内着急,可这边她也不敢放手,这人太虚弱了,她若放开,他一定会再次倒在雪地里。

河西百姓都知道,冻僵的身体是不能倒在雪地上的,倒下就起不来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倚着她的少年突然开口说话了。

“李……翩……”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孙红纱没听清楚。

“啊?”

“李翩,我的名字。”他又说了一遍。

此人姓李,一身华贵装束,容颜清秀,肤色白皙,站在这儿这么久却没被门卒赶走,这些信息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若是个有心计的成年人,猜也能猜到他十有八九跟现任敦煌太守李椠有些瓜葛。

但对于一个只有十岁的穷苦女孩儿来说,孙红纱想不到这些。

当时,她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李翩,这名字可真好听。

李翩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力量站住,没奈何,孙红纱把心一横,救人救到底,干脆就陪着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用她的身体给李翩当做倚靠。

云识敏早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大雪铺天盖地,街面上再次恢复了空茫和冷寂。

白茫茫的雪色中,只有少年依偎着少女,两个瘦弱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微弱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推了推孙红纱,说:“你走吧,我可以自己站着。”

“这么大的雪,你干嘛要站这儿?再站下去你会死的,”孙红纱不肯松开李翩,还在努力撑着他,“我送你回家。”

李翩摇头:“云先生已经走远了,你不去追?”

孙红纱一愣:“你认识他?”

李翩轻轻“嗯”了声。

“可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孙红纱仍在坚持。

二人正拉扯着,就见凉风门里奔出一个富家奴仆模样的人,身后还带着两个婢女。

几人快步走到李翩身边。

那奴仆躬身对李翩说:“小郎君,大人已经回府,知道夫人让您站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咱们赶紧来接您回去。”

话毕,两个婢女上前,其中一人一把推开孙红纱,将李翩搀扶住。

几个人转身往凉风门走去,门内隐约可见停着一辆马车,应该就是来接他们家小郎君的。

李翩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着孙红纱,说:“今日多谢你帮我,日后若有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

孙红纱现下没心情管什么将来以后,她惦记着失魂落魄的云识敏,于是冲少年随便点了点头,便踉跄着去追云识敏了。

王得水和刘小狗已经拿了马胶回来,正蹲在一边帮着云识敏调配胶结剂。

壁画的颜料是不能直接涂上墙的,要先用鹿胶、马胶、鱼胶这些动物身上提炼出的胶脂来调和,颜料靠着胶结剂的作用,可以更加稳定地附着在地仗层上,形成光亮色泽,历千载而不落。(注释1)

但胶结剂的使用很有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

用少了,壁画颜色容易剥落;用多了则画面发乌,不够明丽。

胶结剂还可以使不同的颜料混色,产生新的颜色。至于新的颜色光泽如何,亮度如何,是否适合壁画绘制,这些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师父才能掌握的。

云安并没急着走,她盘腿坐在石窟的地上,静静看着面前师徒三人忙活计。

不知为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旧事。

没错,她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孙老三的亲生女儿,大饥疫那年被当成一头羊交换给了云识敏。

云识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宰掉这头羊,于是孙红纱活了下来;可云识敏的亲女儿——真正的云安,却永远离开了这人间。

后来,云识敏干脆收养了孙红纱,将她当作自己女儿,甚至还给她改了跟自己死去的亲女儿一模一样的名字——孙红纱直接顶了云安的身份,连去里魁那里改户籍的麻烦都免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红纱常常会想,云识敏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叫云安?

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

惩罚他自己,也惩罚她。

让他们用一辈子死死记着,当年,有个名叫云安的女孩死在了大饥疫的敦煌城。

也许吧。

但孙红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早就懂事了,知道亲生父亲厌恨自己,恨自己多余、没用,还不肯屈服。

所以,能跟孙老三断了关系,这对她来讲是好事。

但“红纱”这个名字……她其实有些舍不得。

这名字是她那个从鄯善来的母亲为她取的。

那个鄯善女人很喜欢红色的觳纱,也时常跟云安说起她的故园鄯善,说那里其实还有另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楼兰。

女人说,楼兰姑娘们都喜欢长长的红纱,可以戴在发上做饰物,也可以披在身上做衣衫。

风一吹,红纱便扬起,茫茫大漠衬着轻盈红纱,漂亮极了。

可是……那个漂亮的鄯善女人早就死了。

算起来,应该是在孙红纱六七岁那年。

里闾间传的闲话是说孙家的胡姬嫌农活太苦太累,吃不了这份苦遂投井自杀。

——漂亮女人哪个不想用皮相换舒服日子,都是吃不了苦的。

这是千百年来对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谣言。

其实不是,是她母亲实在受不了孙老三的折辱打骂才投井的。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孙老三因为赌钱输了,回到家又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女人擦了一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人间。

投井的时候,她原本想把女儿也带走,但一看到孙红纱的眼睛,又立刻放弃了这念头。

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那样美,那里面装着的该是青云和雪山,而不是一口荒井。

鄯善女人死了。

云安也死了。

孙红纱……从今日起,你要拼尽全力,哪怕遍身都是噩梦,心上百孔千疮,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