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河西大地被曙光推着伸了个懒腰,却仍是睡眼朦胧的时候,一匹枣红色牝马就已经驰出玉门大营,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飞踏而去。
牝马撞向东升旭日,过了戈壁滩,又过了敦煌城门,而后转向东南,直奔千佛洞。
春日的千佛洞外,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好景。
宕泉终于不再像条病蛇似的拖着恹恹躯体在大地上爬行,冰消雪融为它带来喷薄而出的大好生机。
河畔长着一簇簇红柳,枝杈朝天,端看哪一片春风不小心就会被戳破脸。
红柳与垂柳不同,垂柳纤细优雅,而红柳这种耐风耐旱的植物却有一种蓬勃狂放、张牙舞爪的美。
有些红柳已经开花,枝头是一缕缕微红色,远远望去似一片天荒地老的红云。
红云边上有许多土坯砌成的小屋,那是在此地开窟劳作的木匠、画匠们的临时居所。
云安策马驰近,抬头向崖壁望去,千佛洞的洞窟越来越多了。
数月前,敦煌索氏又出资在崖壁上开凿了一个新的覆斗顶石窟。
石窟凿成后,自然要找画工来绘制壁画。
绘壁画是件很讲究的事:首先,画工本人必须熟悉佛经中所记载的本生因缘旧事;其次,就算本人并非佛国信徒,态度也得虔诚恭敬;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画工的画技必须过关,因为在墙壁上绘画的难度比在纸页上更大。
敦煌城有许多专事壁画创作的画工,这些人有的是打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画匠,有的是本地崇信佛法的汉人画师。
云识敏便是其中之一。
自那次敦煌大饥疫之后,云识敏一夕之间沧桑尽显,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到如今,虽然刚刚年过不惑,却已是鬓发皆白,身形也显得有些佝偻。
旧事像山一样压在这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身上,几乎将他压垮。
他也曾有过寻死的念头,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终因放心不下女儿云安,又咬牙撑了这么多年。
因云识敏的画技在敦煌城小有名气,世家著姓每每凿开新窟之后,也大多会邀请他去做画师,领衔石窟壁画的绘制事宜。
后来,在云安成为玉门大护军之后,他干脆直接把家搬到了宕泉之畔。一个小院,两间土屋,每日里诵经画壁画,也算是给内心找了个安顿之处。
索氏这间新凿开的洞窟内还泛着些许湿气,走进去,一股土腥味儿扑鼻而来,原来是四面墙壁上都被抹了厚厚的粗草泥,又刷了一层白垩粉面,成为绘壁画所须的地仗层。
地仗层制备好之后,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此时的壁画绘制多为“湿画法”,即不等泥土完全干透,在地仗层干至七八成时就动笔绘制,颜料色泽被地仗层吸收,成色更为鲜艳,附着性也更好。(注释1)
云安顺着梯子爬上崖壁,走进石窟时,云识敏正面对墙壁,左手托着一个装有红土浆的陶碟,右手搦管,一笔一划地为一副本生因缘勾线。
他的徒弟王得水和刘小狗——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给侧面佛龛最下层已经绘画完毕的几位地神药叉上色。
正中间的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里面盛着的是各种颜料——铁红、朱砂、铅丹、炭黑、白垩。
这洞窟不大,工期也不紧,所以就由云识敏领着两个画徒全部接了下来。
云识敏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云安来了,但他并没停下手中画笔,仍旧专心致志地对着墙壁勾画着。
他做的是整个壁画绘制过程中最重要的勾线工作,勾线的细致与否决定着整幅壁画的最终呈现效果。
倒是两个徒弟十分机灵,看到云将军,赶忙躬身行礼。
“云将军每个月都来看师父,上月突然没来,师父可念叨着呢。”刘小狗是个话多的,见着云安就开始哔哔叭叭。
王得水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刘小狗,压低声音道:“师父不让说。”
刘小狗吐吐舌头,往云识敏那边觑了一眼,见师父仍在专心勾线,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云安对两位少年颔首,而后将目光移向洞窟中间那一堆碗碗罐罐,最终停在一碗极其明丽的青色上。
王得水见了赶紧说:“是青金石粉,索家最喜欢这颜色。”
敦煌本地不产青金石,这种珍贵的石头是从葱岭以西,由商贾们赶着骆驼一程程运来的,故而价格十分昂贵,也只有城内这些世家著姓们开窟绘画才用得起。
“索铭玉让用的?”云安问。
“是,索郡丞点明要用它。”
云安了然。索瑄并不是奢侈之人,但他对佛法的崇敬和虔诚,却是十个云安都比不上的。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云识敏停了手中画笔——这一幅本生的勾线已基本完成。
“常宁来了。”云识敏的声音灰蒙蒙地回荡在石窟内。
“阿爷。”云安应道。
云识敏走到石窟中间,放下调色的陶碗和手中画笔,拿起一个罐子递给刘小狗,说:“你们去取些马胶来,等会儿调色用。”
刘小狗接下罐子,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云将军说,于是应了一声,极有眼力见地拉着王得水离开了石窟。
“你在玉门大营十分辛苦,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就不用经常来看我了。”
云识敏抬眼望着那幅刚勾好线条的本生画,声音又沉又哑。
云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仅仅是描了线条,但画作内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晰。
画的最中间是一位国王模样的人,那人慈眉善目,结跏趺坐。旁边站着一位奴仆,手里拿把尖刀,正用尖刀在国王身上剜洞。
每剜开一个洞,就在那洞里点燃一枝灯。
要在身上剜一千个洞,点燃一千枝灯,这场酷刑才能结束。
可王座上那人却毫无痛苦之色,任由血流如注,千灯燃身。
“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云安望着那幅本生画作轻声说。
“是。”云识敏点点头。
这故事出自《贤愚经》,说的是从前有个善良的国王,名叫虔阇尼婆梨,为了寻求真言妙法,使治下百姓们免于苦难和灾疾,而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故事。
“阿爷总喜欢画这些痛苦的事。”
云识敏扯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可声音却变得更低沉:“你还年轻,你不懂,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这八个字云安倒是很赞同,因为她自己便是如此,似乎从懂事那天起,自己所面对的就一直是各种各样难迈的坎儿。
“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早就已经转生去了,阿爷何必再如此自苦。”云安努力想微笑着劝慰云识敏,意料之中地没笑出来。
云识敏摇摇头:“我这不是自苦,当年是我造了孽,就该承担造孽的罪责。”
说完这话,他望着云安面上的平静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常宁,你变了。”
“我变了?”
“你变了。过去,你从没主动提起过她。她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痛苦,虽然你从未说过,可我知道,她也是你的痛苦。过去的你一直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可是现在……此前的金塔之战,崔将军以身殉国,我知道这件事对你造成了极大打击。那一战之后你被先王封为婉仪将军,从酒泉回到敦煌,可是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些东西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初时我以为是因为崔将军战死沙场,你接受不了这个结局,所以才……”
云识敏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表情,见云安未置可否地抿着唇。
“倘若不是因为崔将军的死……常宁,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默,此时此刻,流淌在洞窟内的只有静默。
很明显,云安并不打算回答他,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识敏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支毛笔。
恰在此时,却听云安开口道:“孙老三昨天又来找我了。”
刚捡起来的毛笔再次被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破碎的哀哭。
“他……又来要钱?”
“嗯,我给了他钱,打发走了。”
云识敏眉头紧皱:“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无所谓,”云安答得风轻云淡,“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她转过头,拿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看向云识敏。
刹那间,云识敏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几年前,他和孙老三易子而食的那桩旧事。
他又想起那天,当他把孙老三的女儿从麻袋里拎出来的时候,那小女孩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深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双眼睛——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此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壁画上以红线勾勒出的正在接受酷刑的虔阇尼婆梨王。
酷刑。
其实有时候,活着也是酷刑的一种。
但这酷刑,却也不是不能熬。
依照佛经中的说法,本生所记载的是释迦牟尼成佛前一世又一世轮回的旧事。所以,虔阇尼婆梨王也只是佛的一世前身。
佛在一次次轮回当中受尽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与磨炼,终于悟得真谛,得大圆满。
你看,连佛祖都承受过如此巨大的折磨,凡人的这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就将苦难当作一片灰,不必想着如何擦拭干净,也不要被它牵着走,只任由它存在着——痛感能让生命更加鲜活。
也许云识敏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以绘壁画支撑着自己把日子熬下去。
可云安,她又该如何熬下去?
云安迈步上前,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虔阇尼婆梨王身上的勾线。
勾线用的是红土泥浆,沾在手指上,红得刺眼,就像那天他们都看到的那一大片红色。
那天,云识敏对着女孩举起了手中利刃,女孩原以为自己行将死去,谁知那把拆骨刀却一刀砍在了旁边的木墩子上。
“砰”地一声,刀刃入木三分。
云识敏这个读书人,终究承认了自己就是个软蛋。
他把刀砍在木墩子上,之后开始给女孩松绑。
麻绳捆得太久,手腕脚腕上都是一片通红。
全部解开之后,云识敏正要去扶那女孩,谁知她却躲开了他的手,双膝撑地,硬是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她在如此绝境之中竟还能自己站起来。
云识敏也许是被惊到了,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一把拽住女孩的手臂,扯着她往院门处走:“不换了!我送你回家去!走!”
女孩脚步虚浮,被拽得踉踉跄跄。
二人出了院门,又出了杂石里的巷子,径直往孙老三家奔去。
孰料紧赶慢赶到了孙老三家,云识敏却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最深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