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群里嚣张叫骂的,正是敦煌大饥疫那年跟云家“易子而食”的孙老三。
孙老三此人,单看外表也是平头正脸相貌端正,但剖开内里……不仅好酒如命,且嗜赌成性。
彼时社会上赌戏、博戏风行,世家贵族们多喜欢樗蒲、握槊、双陆、六博这样的玩法,普通百姓中也有许多人喜好樗蒲和六博。
但这些玩意儿孙老三都不感兴趣,盖因此类棋盘上的博戏,不管怎么简化,玩起来都是要费些脑子的。
孙老三最讨厌费脑子的事。
他喜欢直白刺激的玩法,现下最爱的就是角抵和斗鸡。
角抵,顾名思义,是一种带有搏斗性质的玩法,由角抵勇士二人赤手肉搏,围观众人可以下注押任何一方,所押之人获胜便可赢钱。
敦煌城胡人众多,那些胡人当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角抵爱好者,故而城内光角抵场就有两三家。孙老三是那个名叫“大武”的角抵场的常客。
除了角抵,斗鸡也是孙老三的心头好。
且看那斗鸡场中,两只公鸡你啄我咬,毛羽纷飞,叫声尖锐,这画面光想想就让他兴奋。
这两年的敦煌城颇有些年丰岁稔的样子,庄稼地里的收成每年都挺不错,再加上小凉公回到敦煌之后又为百姓减了田租,还免了许多苛捐杂税,如此一来,农户们手里终于有些闲钱了。
别人的闲钱做什么他管不着,但孙老三只要手里有那么仨瓜俩枣,就会立刻去斗鸡场、角抵场全给它挥霍出去。
钱都挥霍完了可怎么办呢?
好办!
去玉门大营找云将军要啊!
俗语形容一个人脸皮厚,说是“厚如城墙”,但那也得有脸皮才行,倘若某些人根本就没脸没皮,恐怕连城墙见了都得甘拜下风。
让城墙甘拜下风的人,就包括孙老三。
几年前,那时云安刚受封婉仪将军不久,孙老三听说了这事立刻耀武扬威地跑到玉门大营让云安孝敬他。
孝敬的方式当然就是给他钱,让他可以美滋滋去赌。
不给不行,给少了也不行,倘若云安没让他满意,他就在玉门大营闹,非闹得云安颜面尽失不可。
云安当然不是任由旁人拿捏的软柿子,也曾躲着不见他,晾着他,或者干脆让女军把他拿住、赶走。
——君子对付无赖的时候,想象力总是匮乏的,来来去去就只有那么几个办法。可无赖对付君子,手段真是变化万端、层不出穷,令人叹为观止。
懒得动脑子的孙老三把他仅剩的那点脑力全都用在了云安身上,怎么对付这个不好对付的云将军,成为让孙老三难得开动脑筋的命题。
终于,孙老三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人多力量大。
从那以后,他再来玉门大营要钱就不再是单枪匹马,而是把孙家什么堂伯堂叔堂嫂堂侄,哦,当然还有他后来又娶的婆娘,全都拉了过来——只要拿到钱就大家都有份。
一大家子人在玉门大营外边闹腾,云安就不能再躲着他们,更不能抓他们。
为了让这些人走,云安只能乖乖给钱。给了两次,孙老三和那一大家子都尝到了甜头,于是愈发嚣张。
玉门大营早先有个新来的女军实在被孙老三这泼皮无赖气到了,就跟苏绾说,干脆禀报太守李骅,让李骅把这些人全都拿了下大狱去!
哪知苏绾却说:“不能。”
“为何不能?”
苏绾问那女军:“你家不是敦煌的吧?”
“不是,原本是张掖的,爷娘都没了,我听说敦煌有支娘子军,就自己来投军了。”女军如实回答。
苏绾叹了口气:“你不是敦煌的,所以不知道这里的一些旧事……唉,总之咱们将军对那个姓孙的,没办法……”
正如苏绾所说,直到李骅都死了,李翩接任敦煌太守,孙老三仍旧像只癞蛤蟆一样蹦跶着。
这不,今天他们那伙人又来了。
玉门大营的守营女军已经被孙老三这群人弄得倒足了胃口,一见他们又来闹腾,赶紧去叫了苏绾出来。
此刻,苏绾正带人站在营盘外同孙老三和他拉来的那五六个族亲对峙着。
“孙阿叔,此地乃军营,不可滋扰生事。”苏绾强压下心里的厌烦,好言好语劝说这些人。
哪知孙老三眉眼一横,大声喝骂道:“叫你们将军出来!攀上高枝不认人了!什么狗东西,我呸!”
“将军去玉门关巡视了。”苏绾答他。
“好啊,那咱们就搁这儿等着,直等到她回来。”
苏绾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好言相劝道:“您这又是何必呢?上次不是给了许多……”
“呵忒!就那点儿也叫许多?他娘的,还不够老子塞牙缝儿的!”孙老三直接打断苏绾。
眼看着已接近申时,日头火辣辣地挂在天穹,晒得人头晕脑胀,连衣衫都是烫的,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苏绾心里正着急,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队人马驰骋而来,打头之人正是云安。
“吁——”
云安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交给旁边女军,而后径直朝孙老三那群人走了过去。
孙老三看着云安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憷,但一想到自己身后有这么多族亲在帮忙,瞬间又挺起了腰杆子。
他昨儿去“大武”赌钱又输了,气哼哼一晚上,今日一大清早就拉了三伯四婶五叔,套了个车来找云安要钱。
云安远远看见孙老三,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待走近了,二话不说抬手就甩了个布袋给他。
谁知孙老三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却狠狠地“嗤”了一声。
“凉造新泉?拿这来糊弄谁呢?贱蹄子,”孙老三吐出一口浓痰,“要给就给金子银子,再不济还有五铢钱,少他娘的拿这玩意儿打发咱们。”
“凉造新泉”是凉武王张轨割据河西时所铸钱币。(注释1)
铸此钱的目的乃因当时整个社会苦于战乱和饥荒,货币交易几近崩溃。民间大多是物物交换,或者以布帛代替钱币,交换时将好好的布帛扯得稀碎,造成了极大的资源浪费。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张轨命人以青铜铸“凉造新泉”。
但此币仅在河西地区使用,其价值比之五铢钱自然是差了不少,跟金银珠宝更是没有可比性。目前商贾买卖时,一枚五铢钱抵得上十枚“凉造新泉”。
孙老三一看云安给自己的是这种钱,便觉得云安是在糊弄自己——怪不得今天给钱这么爽快,原来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呢。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云安现下能拿出的只有这些新泉币——她的军饷大部分都拿来扶助女军了。
“没别的。”云安说。
孙老三正要开口骂云安,他续娶的女人先他一步说话了:
“将军是明白人,就别欺负咱们这些小民了。再者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顾着一家人,这传出去像什么话啊。”
女人的身家云安不清楚,只听说是敦煌本地的一个寡妇,和孙老三正好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也不知何时就凑到了一起。
她话语是温和的,甚至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但遣词造句又是“欺负小民”又是“不像话”,让不明内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云安是个怎样恃强凌弱的势利眼。
孙老三听得自己婆娘的帮腔愈发得意,冲云安道:
“你没钱就去找凉州君要啊!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俩同乘一车,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怎么,你去问他要钱,他会不给你?”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云安的语气仍旧平淡,“钱你拿了,你们走吧。”
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孙老三最恨她这种恬然自若的样子,因为云安越是恬然,就越衬得他自己像个只会跳脚的缺心眼儿。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族亲的面,这让他特别没面子。
——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挣面子,没能力的人只会发怒。
于是,孙老三怒了。
他三两步上前,一手扯住云安的头发,另一手抓向她戴在头顶的小银冠,势欲要将银冠扯下来,边扯还边骂:“贱骨头,我看这发冠倒是个值钱物件,给我!”
云安被扯得痛极,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怼了孙老三一下。
她日常领兵习武,臂力很好,这一怼把孙老三怼得龇牙咧嘴,愈发怒火中烧。
紧接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孙老三照着云安脸上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下去,所有人都惊呆在原地。
云安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脸猛地偏向一旁,青丝也被扯得蓬乱,发冠也歪得不像话,整个人狼狈不堪。
孙老三跳着脚,吼声震天:
“孙红纱!你他娘的贱妮子!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连自己亲阿爷都不要,那姓云的差点儿吃了你,你还认他当爷,还改姓,我呸!”
孙红纱?
孙老三管云安叫孙红纱,又说姓云的差点儿吃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娇生站在旁边一脸惊愕与茫然。
被扇了一耳光又被指着鼻子骂,云安仍旧没发火。
她取下头顶已被扯得松动的银冠递给孙老三,语气平静地说:“当年是你把我换给他的。他没有吃我,反将我养大,我愿意叫他阿爷。”
孙老三还要继续骂,孙家大伯一把拽住了他,冲他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云将军,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孙家才是你本家,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大伯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但哪怕是咱们这些草民也都知道,孝之一字有多重。无论你父亲曾经做过什么,你都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孝不敬,我说得对吧?”
孙家大伯也是一副温和的长辈样儿。
“你们走。”云安再次将手里那枚银质发冠递了出去。
大伯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银冠,而后一边说着“走吧走吧,给孩子留点面子,好歹是将军”,一边扯着孙老三往马车那边走。
孙家婆娘和另外几个族亲也赶忙跟了上去。
可孙老三仍觉不解气,边走边回头喝骂:“不孝的贱骨头,还敢改姓,老子当年就该拿刀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