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乔霜后来是怎么跟云安说的,反正今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就把林娇生从梦里拍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
“林记室,林记室。”
门外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喊他。
林娇生一骨碌从土榻上爬起,赶紧套了件外袍就跑过去开门。
他作为幕府记室,现下就住在云安的将军府里。
虽然之前吐槽过这将军府十分寒碜,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的院子是一层套一层,房屋还挺多,听说就连小凉公李谨都会时不时来这里住一下。
北宫茸茸身份特殊,住在云安附近的厢房里,林娇生则住去了南边的房子。
打开门,借着灰蒙蒙的天光,这才看清门外站着一名戎装女军。
那女军一见林娇生就着急忙慌地说:“林记室,将军让你赶快收拾收拾,咱们今日去玉门关,卯正准时出发。”
林娇生瞬间一个头变两个大,一边为乔霜和云安的不按常理出牌而震惊(尤其是云安),一边任劳任怨赶紧回屋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捯饬了下,就立刻跟着那女军走了。
二人来到将军府门口的时候,云安已经骑马等在那里。
“乔霜说你也想去玉门关看看?上马!”
云安今天没穿那身雪青色箭袖衫,而是像其他女军一样,内着绛色军衫,外披银色铠甲。
只是她的铠甲并非普通裲裆铠,而是一看便知档次很高的明光铠。
话毕,没等林娇生反应过来,云安便策马向着营门飞驰而去。
林娇生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亦随之而去。
今日是玉门关换防之日。
一般来说,军营里的士兵依照其所担职责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野战军,一类是守备军。
娘子军属于守备军,主要职责是防守玉阳二关以及从二关通敦煌城的商道和亭障。
玉门关和阳关的守军每三个月换一次。
比如现下在玉门关值守的是校尉马兰花和她手下二曲女军,阳关则是校尉毌丘怜。
今日先由校尉乔霜带领女军去跟马兰花交换,下个月将由校尉孟菱带人去把毌丘怜换回大营。
乔霜、马兰花、孟菱、毌丘怜四人,连同苏绾一起被合称为“玉门五校尉”。
林娇生还记得自己刚来不久遇到一次大操练,初听五校尉报名号时的震撼和感动。
那时,五校尉各自率领手下女军列阵营前,女儿身躯竟也有气贯长虹之势。
“玉门军,沉石校尉,乔霜!”
“玉门军,射山校尉,马兰花!”
“玉门军,折风校尉,孟菱!”
“玉门军,扬泉校尉,毌丘怜!”
“玉门军,平沙校尉,苏绾!”
脆生生的女声铿锵有力地喊出名号,声音回荡耳畔,心胸亦随之壮阔,就像跋涉万里黄沙的远行者乍见眼前一泓绿波,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边林娇生跟着云安策马出了营盘,但见营盘外已经整齐地列着一队骑兵,也是二曲,由乔霜领头。
云安策马扬鞭,飞驰而过,训练有素的女军们整齐地列队跟上。
近千人的队伍背着晨曦向西飞驰。
马蹄奔踏尘土,尘土掣动朝阳,朝阳扑向大地,大地举起广袤的人间。
还真是,玉门女子各个烈马飙风。
很快,林娇生就看到前方一座气势磅礴的关城昂扬地立于戈壁之上——玉门关已近在眼前。
林娇生忍不住惊叹:“好个雄关古戍!”
云安半回过头,朗声道:“南边的阳关更巍峨些,路更阔,人也更多。”
敦煌城外关分南北,北边是玉门关,南边是阳关。
从乌孙、龟兹、焉耆来的商贾僧侣们一般走北线,由玉门入关;而由葱岭、于阗、鄯善来的队伍则要经过阳关进入敦煌。
从前的阳关由西戎校尉府管辖,莫看西戎校尉的名号叫得不够响亮,可这职位属实来头不小,当年武昭王李暠便是以此起家而最终建立了凉国政权。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自凉国去国号后便精简机构,裁撤人员,一切从简。
这一路上林娇生看到了不少驼马队,基本都是打西边来的胡商,已经过了玉门关的查验,正风尘仆仆地往敦煌城的方向行去。
声声驼铃,把风摇响,也把远方摇醒。
一行人临近关城的时候放慢马速,关城那边看到云将军来了,赶紧派人过来接迎。
玉门关的岁月和敦煌城相差无几,都是建于汉室孝武皇帝之时,距今五百多年风吹雨打。
百年来,整个关城加固修葺过许多次。
如今的玉门关由罗城、瓮城、内城和南北两翼长城共同组成,守关女军居住于内城两侧。
内城东西二门之间有马道相连。
从西边来的商旅由罗城西门进入瓮城,先在此地勘验所携货物,一是查违禁,二是缴关银。
完事后沿着内城的马道向东,一直走到东边的瓮城,在这里进行二次勘验。
第二次勘验的就不再是货物而是人。
守关女军会仔细查看客商旅人携带的过所,姓甚名谁,从哪处来,到哪处去,去做什么,诸如此类问题都要登记在册。
从东边出城的汉商也是同理,不过换个方向罢了。
云安领玉门大护军之职,统领二关,职责之一便是要定期巡查——是亲眼巡查,而不是听人动动嘴皮子。
此刻,她已经带了乔霜和马兰花等人登上城墙去查看关城情况,又听了马兰花关于这三个月防守情况的述报,之后还要入内城查看各处,简直忙得脚不点地。
林娇生被云安扔在了东瓮城内。他明白有些事情不该自己参与的就别瞎凑,于是一个人搬了只胡床坐在旁边,好奇地瞧着东瓮城女军查验过所。
从西域小国来的过所简直五花八门什么样式都有,有的写在一张羊皮上,有的写在半尺长的小板子上,当然也有写在麻布上、纸页上,更绝的是还有人所持过所文牒居然是写在一种韧性很强的大叶子上。
林娇生坐在一边儿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安从内城出来,一挥手,林娇生赶紧跟上,几人马不停蹄出了关城。
乔霜已经留在这里,马兰花带领的女军要完成今日勘验之后才能走,故而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了云林二人和跟着云安的五名女军。
七个人上了马道,再次纵马驰奔。
走了没一会儿,林娇生突然发现不对,这不是他们来时那条路。
他夹紧马腹,紧追两步,冲着前边的云安喊道:“小姑姑,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走错,我们去河仓城。”云安朗声应道。
原来是要去河仓城。
河仓城其实也是个始建于汉朝的古董玩意儿,中间几经废弃又重新启用,而今是敦煌城西最大的军需仓。
它在玉门关东边约三十里,所处地理位置极佳。
冥水从城下流过,在凹地上形成了一个水平如镜的大湖,名叫河仓湖,湖水清澈蔚蓝,岸边摇曳着芦苇和红柳。
再往南走是一片巨大的沼泽,而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沙海。
小城被沙和水环拥着,十分隐蔽安全。
城内储备着供给玉门关、阳关及西边所有军士的粮秣,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入。
云安将旁人留在城外,自己入城巡查,不多时便出来了。
一行人正准备打马回营,突然,云安目视前方,也不知是对谁说了句:“都看到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众人皆是一脸茫然,而在这众脸茫然之中,只有一个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是林娇生。
他此刻忽地明白了云安今天领他在玉门关、河仓城走这一趟的真正目的。
原来并非是因为乔霜咕哝了几句,说他想看玉门关,云安就带他来看了。
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父亲是河西国派来的巡检令,他是被他父亲扔来军营的好大儿,他和云安虽然摸不透彼此的立场和态度,但有一件事,却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的。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的形势不过权宜罢了,敦煌跟河西国之间定会有一场硬仗。
河西王沮渠玄山凶狠残暴,不可能放任李氏占据敦煌太久,哪怕已经俯首称臣,卑躬屈膝。
可是现在,林蔚,你看到了吗?
看到玉门关的熙来攘往和河仓城的仓廪殷实了吗?
这些都是敦煌城屹立河西的基石,是一棵巨树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根。
如果一座城有了扎进大地深处的根,它就不再害怕兵燹,也不再畏惧豺狼。
纵然饿虎饥鹰在侧,未来生死无定,可敦煌的兵士们、百姓们仍旧奕奕地活着,哪怕脚踩碎冰,头顶寒锋,他们也会勇敢地活下去。
——我们有幸长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无论多少战火,都烧不尽这与生俱来的旷达和韧性。
林娇生明白了,云安今天带他来玉门关的目的,既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同时也给他展示了两个词:
一个词是生命,另一个词是家园。
回营的路上,云安仿佛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风一般,一声呼啸,长鞭破风,那匹枣红色牝马也如脱缰一般撒腿狂奔起来。
她红衣银甲,甲胄映着早已攀上中天的烈日,纵然烈日如火烧,也挡不住这遍身无与伦比的锋锐之气。
此刻,天地都是空旷的,人在这空旷之中,赤心澹荡,石火激尘,飞沙走砾也快意,山呼海啸亦淋漓。
其他人在身后努力策马想要跟上云安,却仍旧被她甩下。
“将军——,慢点儿跑——”
有人忍不住高声唤她。
听到喊声,云安在马上回过头来,冲着被甩在身后的众人轻轻一笑。
刹那间,头顶的阳光更明烈了些。
林娇生呼吸一滞。
他突然想到,自他来到敦煌,认识云安,从没见她笑过。
她的喜怒哀乐都极其平淡,似有若无,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着,又或者是丢了什么能让她欢欣展颜的物事。
可是今天,在这碎石遍地的荒寂中策马飞驰的云将军,在这野天野地之间回眸一笑。
——她回眸一笑,没有什么百媚生,却仿佛有无尽的长风吹向无尽的莽原。
那一刻,她的笑容里有山崩地裂的自由。
莫名地,林娇生感觉自己身上一直以来被压下的那股跋扈之气正沿着血脉淌遍全身,
他遽然策马扬鞭,拼尽全力追了过去——他想追上这自由,感受这自由。
谁知刚到营盘附近,自由就没有了。
远远瞧见一群人围在玉门大营外,有士兵也有百姓,正你一嘴我一嘴地吵着,闹哄哄完全没个规矩。
被人群围着的一个人,此刻叉腰跳脚,大声叫骂。
离得太远听不大清,只能望见那是个年逾不惑的男人,上身穿一件灰色襦衣,下身一条宽大的粗布袴,袴脚用麻绳扎起来便于活动,典型的农人打扮。
林娇生正想问这些是什么人,为何来玉门大营叫骂的时候,就见云安用力勒马,面上神情也倏地从畅快变成了黯淡。
她看清了那个被人群簇着的男人。
那个人,正是孙老三。